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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頁     裴寧

  「哈……」聽起來是有點恐怖沒錯,但又有點好笑,很有淺見時人的風格。

  「你還笑!海藍小姐,始作俑者八成就是你。」淺見晴人忍不住用沾滿醬汁的筷子往她這裡一指。

  「我?」紀海藍堪堪閃過差點噴到自己鼻尖上的醬汁。「怎麼可能?」

  「據說時人哥是過去這一個月才忽然『被魔鬼附身』的。」淺見晴人引用了同事的形容。「據說他剛來的那個月在台灣同僚之間評價相當好,大家都說他是面冷心善,也沒出現我以為會有的適應問題。」

  「我問過同事,這兩個月間有沒有發生過什麼大事,大家都說會社最近沒什麼特別的變動,唯一的不同只有他一個月前開始連週末都待在辦公室加班,所以我想一定是你跟他之間出了什麼事。」淺見晴人說出他的推論,目光犀利地看著她。「時人哥的嘴比蚌殼還難撬開,我才提到你的名字就被轟出去了,所以我只能來問你。」

  「欸……」紀海藍還在消化淺見晴人話中隱含的訊息。

  「欸什麼欸,海藍小姐,你還不明白你對時人哥多有影響力嗎?」背負著全台灣支社同僚跟自己今早被堂哥凶的怨氣,淺見晴人語氣難得重起來:「為了淺見化學台灣支社不要爆發離職潮,我今天一定要問出個答案來。」

  「這……」就算他這麼說,紀海藍還是很難相信自己有這麼大的影響力。「我們只是因為拜訪完了淺見爺爺的故友,所以結束合作關係而已啊。」

  她還記得淺見時人不想讓別人知道委託內容這事,所以描述得相當小心。

  「海藍小姐,我已經知道委託的內容了,那聽起來不像是一個月可以完成的事。」淺見晴人一臉淡定地喝著茶,一瞬間流露出的篤定感,讓紀海藍有種在自己面前的其實是淺見時人的錯覺。

  這兩人,果然是堂兄弟……

  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堂弟先生怎麼會知道的?

  淺見晴人讀懂了她的想法,換上只有他才會有的調皮表情。

  「上次在餐廳分開之後,我跟同事小陳去了居酒屋,記得嗎?他被我灌醉後,就什麼都招啦。後來我回福岡老家套爺爺話,率直的爺爺哪是我的對手,一下就說溜嘴了。」他笑出搶眼的虎牙。「這把年紀了還想找初戀情人,真是浪漫呢。」

  笑咪咪的堂弟先生是個可怕的角色啊……跟阿霽表哥有得拚。

  「海藍小姐,所以,不用顧忌了,告訴我原因吧。作為交換,我會回答你關於時人哥的任何問題。」秀出自己的底牌,淺見晴人像是篤定她一定會跟進似地笑了。

  如果是自家堂弟,也許會知道淺見時人跟母親的心結到底在哪裡,還有他到底經歷過怎樣不愉快的過去。

  紀海藍看著面前那張跟淺見時人有七分相似的笑臉,決定勇敢一試。「我跟淺見先生最後一次見面確實是不歡而散,但不是因為尋人的關係,而是……我問他要不要去見在台灣的母親。」

  淺見晴人微微睜大眼,接著馬上笑了出來。

  「海藍小姐,真有你的,你踩了一個很久沒人敢踩的地雷呢。」

  「淺見先生的父母離婚之後……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她想知道答案,非常想。

  淺見晴人看入她毫不掩飾情感的雙眼,揚起一個滿意的微笑。

  「我真想讓時人哥看看你現在的表情。好,聽我說吧。」

  第9章(1)

  父母在他六歲時離婚後,小淺見時人就過著平日在日本上學、週末跟父親去台灣找母親求和的日子。

  母親會抽出時間跟他們父子吃飯,一起去台灣各地玩,就像一般的小家庭一樣,只是無論父親如何懇求,她都不願意再次入籍淺見家,堅持待在台灣。

  那時淺見家親戚的閒言閒語,淺見時人還不太懂。當時父親在名古屋支社工作,母親在台灣,只有他跟爺爺奶奶住在福岡老家,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母親不願意回來日本,這樣他們一家三口就可以一起住了。

  他的天真只持續到他十歲的某一天。

  那個週末,他和父親淺見徹照樣來到台灣跟母親相聚,當他們到了中部一處著名的深山溫泉區,準備度過一個輕鬆的家族溫泉週末時,一通電話打到了他們下榻的旅館房間內——父親負責的名古屋廠產線出了問題,若是不馬上處理,無法如期交貨給客戶的話,會社必須賠償大筆的違約金。

  事態實在緊急,父親只好臨時訂了回名古屋的機票,但想到兒子與母親聚少離多,便留他們母子兩人繼續在旅館泡象,並安排好週日晚上母親送他到機場時,會有淺見化學的外派職員帶著他搭原本預定的班機回福岡。

  這不是第一次公務繁忙的父親必須一個人先趕回日本,所以他們三人都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小憶、時人,下次我們再三人一起來這裡泡湯吧,說好嘍。」臨上出租車前,這是父親對他們母子說的最後一句話。

  不過,這個約定再也無法實現。

  父親乘坐的出租車,在山路上遇上從後方而來,滿載大理石、煞車失靈的大貨車追撞,整台車掉入數百公尺深的溪谷。

  他和母親是在旅館的新聞上看到這則新聞的,那時還無法確定是否就是父親所乘坐的出租車,但母親仍帶著他衝到事發現場等待進一步的消息。

  他們一直等到太陽快要下山,等搜救人員找到躺在谷底變形的出租車時,司機與父親都已沒有生命跡象。

  他還記得自己看到父親蓋著白布躺在擔架上被直升機吊掛上來的樣子,當母親掀起白布看到父親滿是血的面容時,他覺得自己的世界從此崩解了。

  接下來的記憶都很片段。

  接獲消息的淺見家立刻派人到台灣處理父親的後事,日本的喪葬習俗必須將遺體在三日內火化,所有淺見家的長輩、他的爺爺奶奶、以及父親的弟弟妹妹們全都飛來台灣參加法事。

  所有人都很難接受正值三十七歲壯年、淺見家培養已久的頭號接班人就這麼意外地魂斷異鄉,將矛頭全指向他那個固執不願復合的母親,場面非常難看。

  「你這個女人,若不是因為你,我兒子不會死在台灣!」這是奶奶淒厲的哭喊。

  「你這個無恥的外國女人,貪圖我們淺見家的名利還不夠,現在連徹哥的命都被你奪走了!」父親的么妹指著母親邊哭邊罵。

  每個人的情緒都很激動,更加難聽的話也一一出口,被擋在法會會場外的母親幾乎哭昏過去。

  「時人,那個女人的任性害死了你的父親!」

  「時人,看到沒?外國人都是不可相信的。那個自私的女人從未為你父親著想過,才會導致這樣的下場!」

  「時人,別聽那個無恥女人說的話,你要做一個純正的日本人,明白嗎?」

  淺見家的長輩圍著他,對他說了數不清類似的話,日後也不斷對他耳提面命。

  當時的他只知道,他很傷心,摯愛的父親永遠不會再回來,而遲遲不答應父親求和的母親確實難辭其咎。

  父親的法事,按著日本習俗於第一晚通夜守靈,在第二日告別式後正式結束,他被叔叔與姑姑們嚴密保護著,沒再看母親一眼,便離開了台灣。

  父親的死讓所有關於台灣的回憶都變成苦的,年幼的他無法承受,於是決定全盤拋棄。

  他只要當一個地道的日本人就好,他不要再跟台灣扯上任何關係。

  他以為這樣就安全了。

  沒想到父親魂斷台灣的消息傳回福岡當地的上流社交圈,淺見家一直巧妙隱瞞母親的台灣籍身份也因此曝光,最後傳到他當時就讀的貴族學園初等部,各種欺負霸凌的行為跟言語就衝著他來。

  「聽說他父親被他母親給害死了。喂,淺見,你身上流有一半殺人犯的血耶。」

  「我媽媽說,淺見家的長孫是個混血雜種,根本不是他們說的什麼充滿歷史的高尚血統呢。啊,話說回來,淺見,你就是長孫嗎?」

  「笨男人跟蛇蠍女的孩子,真是低劣基因的組合啊。」

  他氣不過的時候,就跟同學大打出手,要不是爺爺數度跟學園理事長道歉又捐錢,他在那間學校早就念不下去。爺爺曾問他要不要轉學,但他討厭認輸,更討厭放任那些人嘲笑他最尊敬的父親,硬是撐著在那間貴族學園念到中等部卒業,跟同一群欺負嘲笑他的同學一直打架打到中等部卒業式那天。

  待他被看不下去的爺爺送去東京的私立名門高校唸書,他充滿瘀青與傷口的叛逆期才告結束。

  大概是把這輩子打架的份量都在那五年打完了,升上高中的他突然頓悟拳頭並不能解決什麼,既然不能改變自己身上的血統,就用實力讓嘲笑他的人閉嘴。

  他把之前拿來打架的精力集中在課業上,三年後順利考進競爭激烈的東京大學理科一類,從此走上社會精英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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