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支社那邊幫我租好房子了,攜帶電話號碼也申請好了,衣食住行都有補助,至於地圖,我自己會看,我看不出還有什麼地方是需要麻煩你的。」對自己的堂弟,淺見時人毫不客氣。
「時人哥,這你就不懂了。」淺見晴人向剛剛交談過的空服員點頭致意,才回頭直視著淺見時人。
「你長年待在日本,對台灣文化一無所知吧,我可以趁這兩天週末帶你到處去看看熟悉一下。」
淺見時人只是面無表情地抽出公事包裡的文件開始閱讀。
「我是去工作,不是去玩。」況且還被硬塞了一個尋人任務,他可一點都不閒。
「時人哥,你這樣不行,身為產品擔當可不是懂得產品就好。」淺見晴人誇張地搖了搖頭,準備對堂哥曉以大義。
「瞭解當地文化才能跟客戶交心啊,像我都跟客戶對干台啤,台灣的啤酒麥味很濃厚還滿好喝的……」
「晴人,閉嘴。」淺見時人被堂弟的碎念搞得心浮氣躁。「我可沒拜託你跟來。」
他不過就是跟堂弟打聽了一下台灣支社的情況,結果就演變成這傢伙自告奮勇跟來,說要幫他打點一開始的生活這種完全沒必要的事。
「啊、啊。」淺見晴人仰頭雙手一攤。「時人哥還是好冷淡啊,這樣的個性在台灣這種熱情的南國會很辛苦的。」
淺見晴人搖搖頭,開始替堂哥的外派生活感到憂心。
「話說,會社怎麼會派你去啊,怎麼想都該是我比較適合啊。時人哥好奸詐,人家想外派想很久了耶。」
他心愛的小籠包、芒果冰,還有夜市喔喔喔!淺見晴人越想越傷心。
「就算我們是淺見家的人,會社的命令也不能不服從。」淺見時人輕描淡寫地帶過。
可以的話,他也想把這個機會讓給晴人,但爺爺堅持要他去,還不准他對外提尋人的事。
「可是我還是覺得好奇怪,為什麼時人哥還要台灣支社的人幫你找私人翻譯?是有什麼私人行程嗎?」淺見晴人敏銳地指出疑點。
「既然是私人行程,我沒必要跟你交代吧?」淺見時人用足以凍傷人的眼神瞥了好奇心太過旺盛的堂弟一眼,再轉回到手上的文件。
「是沒錯啦。」被堂哥冰慣的淺見晴人只是聳聳肩,不太意外堂哥的冷答。
「但總覺得我好像會錯過什麼很有趣的事情呢。」
一點也不有趣,相信我。
回想起當天跟爺爺的對話,淺見時人覺得自己的偏頭痛又加重了--
「爺爺,我不是偵探,也不是徵信社,這種事您該請專業的人做。」他說。
「就這件事,爺爺想保密呀。」老人有些欲言又止的。「若是請了外人,整個淺見家族都要聽說了。」
確實。
即使奶奶已過世數年,人贅過來的爺爺想找初戀情人,依淺見家保守的家風,極可能有些親戚會觀感不佳,甚至說閒話。
但有一點他不明白。
「爺爺,為何您確定對方會在台灣?對方是台灣人?」真不知道去哪裡認識來的。
「她是鄰村的阿美族少女,當我還住在台灣時認識的,現在不知人在何方,我一直很掛心她過得好不好。」
等等!他沒聽錯嗎?
「爺爺,你住過台灣?」
淺見時人微微挑起右眉,對他而言,這已是極度驚訝的表情。
「嗯。」老人又喝口熱水,眼盯著陶杯上緣氤氳的熱氣,思緒卻似已飄得老遠。「我是『灣生』。就是在台灣出生成長的日本人,我到十九歲才第一次踏上日本本土。」
灣生?
這件事,甚至是這個詞彙,淺見時人都是第一次聽說,一時只能怔怔地瞪著面前的老人。
難怪他一直覺得爺爺開朗的個性很不像日本人。
難怪爺爺這麼哈台。
看孫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的樣子,老人笑了笑,「抱歉啊時人,嚇到你了吧,爺爺的秘密。」
與其說嚇到,不如說--
他沒想到看起來開朗的爺爺也有如此曲折的過去。
在淺見家這個傳統保守,以自日本戰國時代便作為領主家臣定居北九州、充滿歷史血統為榮的大家族內,爺爺的出身想必是個不能公開談論的禁忌,才會即使過了這麼久,還必須以如此低調的方式傳達。
大家族有很多令人討厭的地方,他明白。
第1章(2)
淺見時人與老人對視半晌,才開口:
「……都過了這麼久,為什麼現在才想尋人?」對方是否還在人世都是個問題。
「我一直都想找的,但總要顧及你奶奶的心情。」老人溫柔地笑了笑,想起那個雖有些嬌氣、卻忠實伴自己度過大半世紀的妻子。
「但六十多年前與巴奈小姐分別後,就再也沒有她的音訊,我只是想知道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老人幽遠的目光中有著平日沒有的深沉。「時人,爺爺老了,也不知還剩多少時間,不想帶著這個遺憾去陰世啊。」
只要知道巴奈小姐這些年過得好,他就安心了。
他的願望就這麼簡單。
「爺爺,」淺見時人終於抬起右手按摩自己的太陽穴。「但您怎麼會找我呢,我甚至連華語都不會說幾句。」
他不是不同情爺爺,只是華語聽說能力停留在「你好」、「謝謝」這種程度的他很難想像自己可以幫上什麼忙。
「而且,若是外派過去,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工作,不會有太多空閒尋人。您若想盡快找到對方,我絕不會是最佳人選。」淺見時人實事求是地指出。
「時人,爺爺希望由你幫我做這件事。」髖部受傷的老人無法由床榻上挺起身,只好以加倍懇求的眼神看著孫子。「你是我所有孫子裡最細心的一個,我相信不論工作或是尋人你都能做得很好。」
爺爺實在是……他不會被稱讚兩句就接受這種聽起來很亂來的委託的。
淺見時人不說話,沉默回視床上的老人。
眼見孫子無動於衷,老人歎口氣,決定使出最後一招。
「還是說……你今年都三十歲了,還想繼續逃避那整件事?」
「我沒有!」像被踩到痛腳似的,淺見時人立刻反駁。
「那就證明給我看。」老人眼中有著挑戰孫子的光芒。「即使是『台灣』,
你也能去。」
「爺爺!」
老人無視孫子的抗議,自顧自地打開床頭矮几上的漆器木盒,拿出一個袋身與背帶都有黃綠兩色十字繡與藍白兩色水波紋,袋身與背帶相接處飾以彩色絨球,袋底則垂著四色流蘇的紅底方形麻布袋,袋中有一本長度略超過袋身、露出上緣的草綠色絨皮日記,書頁中夾著一張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
「時人,這是當年對方給爺爺的信物,她親手織的袋子,世上只有我和她各有一個,袋裡裝的是我當年的日記;雖然不知道對你尋人會不會有幫助,但這些是我所有關於她的線索,給你帶著去吧。紙條上有兩個老朋友的聯絡方式,趁他們都尚在人世,順便替我去拜訪他們一下。」
老人將整個布袋塞進淺見時人手裡。
淺見時人還想抗議,但老人將茶杯往矮几上一放,便拿起遙控器將床墊降回平躺,把棉被拉得高高的,只留一雙懇求的眼對著自己的孫子散發電波。
「就這麼說定,剛剛的事別跟其他人說啊。爺爺累了,你回東京去吧。」
老人說完,喚來傭人送客,閉上眼裝睡,不再理會孫子的任何提問。
……誰跟你說定了。這個任性的爺爺,吃定他無法狠心拒絕一個臥床老人。
「時人哥?」
晴人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好難得看到你心不在焉啊,不然我們來聊聊你的私人行程?我真的很好奇耶,說不定我能幫點忙呢。」
「晴人,你很吵。」淺見時人丟了個充滿殺氣的冷眼過去。「到下飛機為止都不要跟我說話,聽到沒?」
這次終於成功凍住堂弟不斷追問的嘴。
淺見時人把視線調回椅背上的小螢幕,凝視機上小螢幕的飛機圓樣漸漸往台灣靠近的樣子。
算了,事已至此,抱怨不是他的作風。
他已照著公司規章簽下兩年的外派合約,也和爺爺言明,只會利用工作空閒時間尋人,兩年一到,不論有沒有找到人,他都會回東京本社任職。
工作上的事,他沒那麼擔心,晴人說過台灣支社氣氛很和樂,他除了負責產品之外,另一個重要的職責是協助台灣支社的支社長處理行政事務與規劃中長期業務目標,對總有一天要接下管理職的他也算是必要的歷練。
至於尋人,他已委託台灣支社的同事幫他尋找適當的翻譯人選,到時就是帶著翻譯一起去尋人。
從接到人事命令到今天不過兩個星期,淺見時人已完全由初時的震驚難接受中恢復,將自己的未來規劃得井井有條。
他要讓爺爺知道,即使他故意丟難題給他,他也能處理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