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月夜,漫天星子炯炯垂輝。
城中一片靜謐,家家戶戶皆已成眠,無人的大街上只剩下更夫慢吞吞地敲著梆子,拖長了聲調喊:「謹防盜賊,小心火燭……」
「咻」的一聲,一陣疾風匆地自更夫身後吹過,嚇得更夫項背一涼,連忙轉頭張望,只見空蕩蕩的大街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徒留淡淡桂花香。
「難道……」馨香氣息若有似無,令更夫慘白的臉逐漸恢復血色,他抓著梆子的兩手還在抖,卻忍不住興奮低喚:「難道是桂花賊?!」
城西這頭,一戶佔地廣闊的大宅門口懸掛著兩隻紅燈籠,金漆大門在深黑的夜色裡依然耀眼,正是前嘉興知府鄭老爺重金打造的宅第。
一抹黑影輕巧地落在屋簷上,底下兩個守夜的家僕渾然不覺,斜靠著門板打盹,原本該出現的看門惡犬卻不知所蹤。
黑影只遲疑了半刻,便將原先預備用來打發惡犬的食餌收回背囊裡,踏著屋簷疾步來到後院,貓兒般一躍而下,消失在朦朧樹影裡──一切沉靜無聲。
一個家丁半夜起來解手,睡眼迷濛之際,彷彿看見了牆邊那叢茶花樹後頭有些什麼,炯炯發亮,彷彿是一雙……
「喵!」
一隻黑貓忽然竄了出來,回頭對著家丁齜牙咧嘴地咆哮,狹長的眼睛裡透著教人發冷的寒光。
家丁嚇退兩步,捂著胸口連忙往回走,嘴裡不停低咒:「原來是只野貓三更半夜跑出來嚇唬人,還以為那裡躲了什麼鬼東西……」
家丁走遠了,茶花叢後那雙晶亮的鳳眼裡浮出了笑,他搔了搔湊過來他腳邊磨蹭的黑貓的頸項,輕輕噓了聲。「乖孩子。」
穿過假山、穿過廊橋,桂花賊在一扇紅木雕門前停下,他手裡握著開鎖小刀,動作卻遲疑了──
這門,沒鎖?
桂花賊戒心大起,左手已經摸上腰邊飛鉤。
看門惡犬沒在看門,藏著寶物的房門竟然也沒鎖,這未免太不尋常。
可憑他的功力,不可能連有人埋伏還察覺不出來:況且那讓他等待了月餘、勢必要在今日得手的寶貝,就在這扇門後,眼見就要成為他的囊中物……
桂花賊猶豫了半晌,便決定推門而入,賭這屋裡沒埋伏──
「喝!」
剛踏過門檻,一陣勁風便迎面而來,桂花賊側身閃過,另一掌隨即擊出!
對手來勢洶洶,出拳疾若流星趕月,桂花賊左避開了一記仙掌推雲、右閃開一招風掃梅花;只是,他還沒出招,對手已無心戀戰,得了空隙便要溜走。桂花賊左手一甩,擲出飛鉤,正中那人身後背袋!
「啊。」一聲輕呼響起,桂花賊正詫訝原來這傢伙是個女子,便聽得一重物自她背囊中滾落墜地的聲音──
「豁啷」一聲,碎成了千片的青玉佛雕令在場兩個賊都傻了眼!
蒙面女偷兒猛然轉頭瞪視他,一雙靈動杏眼裡燃著熊熊怒火,簡直就要燒到他身上來了。而他也是一肚子火啊,他為了從愛玉如命的鄭老爺手裡偷得這尊價值連城的青玉佛雕,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好不容易造就了今日最適合下手的時機,卻被這女偷兒捷足先登!
真若讓她偷走也就罷了,他還有從她手裡偷回來的可能,可是現在就這麼碎成了一地──這地上每一片碎屑,都是金、都是銀哪……
屋外隱約傳來人聲,方纔那聲千金碎地的聲音已經驚擾了安靜的鄭府,一盞盞燈籠逐漸被點亮。見苗頭不對,桂花賊與女偷兒心思一致──逃為上策。
只是,他們倆不約而同選擇了相同的方向奪門而出,窄窄的門口容不下兩人一起通過,女偷兒的肩膀和桂花賊的臂膀硬是撞在了一塊兒!
女偷兒再次轉頭瞪視桂花賊,惡狠狠的目光裡充滿了不可思議,似乎在指責他一個大男人竟與一個小女子爭路。
桂花賊不覺退了一步,女偷兒立刻從門邊溜了出去。
「抓賊啊!老爺的書房遭竊啦!」
抓賊的聲音傳進耳裡,鄭府登時燈火通明起來。桂花賊沒時間再猶豫了,立刻循規畫好的路線逃跑──正好與那女偷兒同路。
女偷兒正飛奔著,眼角餘光瞄見後頭有人直追了來,正欲回身出手擊退,卻發現是剛才那個壞了她好事的傢伙。
「喂!幹什麼跟著我?」
「誰跟著你了?這條路就你能走嗎?」
桂花賊從她身邊「咻」一聲竄過,一陣風令垂在她眉間的那縷髮絲飄了起來,她聞到一股淡淡香氣──有些甜,又有些醉人。
「真不害臊。」
眼見他撂下這句話便將她遠遠拋在身後,朝後花園奔去。女偷兒張口欲言,卻是無言以對,心裡著實惱火,只能繼續朝既定的逃亡路線飛奔。
怎麼偏就和他同路!
兩人雙雙來到後花園,只見此處樹影幢幢、花影搖曳,一池綠水正晃動著粼粼波光。
桂花賊一躍而起,蜻蜒點水般踩著池中石塊而過,一個翻身便站上了屋簷。
他低頭一看,只見那女賊傾身飛越過池面,腳法飄匆輕靈,彷彿足不沾水,池面上些許漣漪只是鯉魚探頭、夜風拂掠的痕跡罷了。
「輕功倒挺了得。」桂花賊暗自稱頌,但當那女偷兒站上他身旁的牆緣時,卻朝他「哼」了一聲便跳下牆去。
桂花賊一笑,也跟著一躍而下。
牆外不遠處便是河堤,他的座騎已經候在橋頭,是一匹黑得發亮的駿馬。
桂花賊來到了那棵繫著他馬兒的柳樹旁,見那女偷兒站在橋頭邊張望,朝樹林的方向吹了聲口哨,不一會兒便聽見達達馬蹄聲自林中傳來,一匹棕色大馬出現在眼前,正昂首闊步地朝女偷兒行來。
桂花賊打量了那匹棕色大馬一番,雖及不上他的塞外駿駒,但毛色鮮亮、四肢健長,也堪稱良馬一匹。這女偷兒個頭不高,竟也能駕馭這大馬?
感受到背後的目光,女偷兒回頭瞪視著桂花賊。「看什麼!」
「沒什麼,我看姑娘身手了得,而且眼光出眾,竟然與在下相中同一件寶物──」
「你還敢提寶物!」女偷兒彷彿積怨已久,一觸即發!「鄭老爺的玉佛雕價值連城,我好不容易等到今天鄭老爺不在府中,用計引開數十隻看門惡犬、撬開了層層金鎖,沒想到才剛到手就被你給砸了,真是倒楣透頂!」
女偷兒怒氣衝天,桂花賊是越看越有趣。他費盡心思、買通了名妓顏巧巧,好不容易哄得鄭老爺願意舍下書房寶物、留宿春香樓,造就今夜絕佳的下手良機,結果卻被她先下手為強,後卻又讓他陰錯陽差地砸了那玉佛雕……
他跟她──到底誰心裡比較嘔呢?
「還有,不要叫我姑娘。你也看出我身手了得了,我是個俠盜!」女偷兒憤憤地將被他鉤破的背袋甩上馬背,準備上馬。「我要走了,後會無期!」
正說著,那匹棕色大馬卻忽然後退了幾步不讓她靠近,彷彿在使性子般。
「怎麼了?乖啊。」女偷兒安撫著馬兒,它卻還是焦躁不安地扭動著脖子,四蹄紛亂踏著。「乖!怎麼了嘛!」
桂花賊慢條斯理地跨上自己的馬,晃到她身邊,看著她焦急地哄著那匹大馬,笑問:「需不需要在下幫忙啊?」
「不用!」女偷兒好不容易才跨上馬背,這會兒正努力拉著韁繩要穩住她的馬,就快滑下馬來的她岌岌可危,像小孩硬要騎大馬似的手忙腳亂,她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有多可笑。「不用你多管閒事!」
「我不是多管閒事,只是想提醒你,你身後有好大一攤──」
說時遲那時快,女偷兒從躁動的馬身上摔了下來,正中地上那一大攤水窪!水窪不淺,還夾雜著爛泥,當女偷兒狼狽地爬起身時,只見她渾身濕透,連面罩上都濺上了泥,而原本就合身的夜行衣一濕,便更加緊貼她的身子,女子的玲瓏體態顯露無疑。但此刻讓他最感興趣的,卻是她那萬分狼狽又要逞強的眼神。
「姑娘──不,這位『俠盜』,你還好吧?你身手如此了得,應該沒摔傷吧?」
女偷兒一路滴著水,快步朝自己的馬走去,決意假裝沒聽見他話裡的戲譫。
「瞧你一身水,你的馬可不想讓你騎上去。瞧瞧,我的馬就不一樣了,無可挑剔的忠誠穩健,絕對不會在危急時刻跟主人鬧性子。」桂花賊好整以暇地伸手撫了撫自己的愛駒,笑道:「真的不用幫忙嗎?」
「不用!」
「這樣呀。」桂花賊望了望不遠處的鄭府圍牆,燈火正朝方纔他們翻躍的地方聚集,是時候該走了。「那我就先走一步了,你自求多福吧。」他一扯韁繩,瀟灑萬分地從濕淋淋的她身旁掠過,不忘再激她一句:「希望明日不會在衙門看到你呀──我這輩子看過的最笨的小偷!」
女偷兒猛一抬頭,桂花賊和他的馬早已經跑遠了,教她連對他破口大罵的機會都沒有。抓著韁繩的手握緊成了拳頭,她用力吸口氣,再用力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