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第三天,他的坐位都是空著的。我雙手支著頭,無心聽課。雖然大熊在課室向來很靜,彷彿不存在似的;然而,沒有了他的課室,卻又靜得有點寂寞。
到了第四天,他終於背著那個大石頭書包回來了。他臉色蒼白,一副大病初癒的樣子。那天上課的時候,他不停擤鼻涕,打噴嚏時好幾次把我腦後的頭髮吹了起來。
我心裡好內疚,是我把他害成那樣的。雨那麼大,明明知道他沒帶傘,我偏偏要走路回家,還以為那樣很詩意。
「大熊,你為什麼跟蹤我?」我很想轉過頭去問他。
要是只想知道我住在哪裡,不是已經知道了嗎?要是喜歡我,就說出來吧,我知道我很可愛。
那樣冒著大雨跟蹤我,難道只是為了看看我的背影嗎?坐在課室裡,不是已經每天都看到我的背影嗎?
大熊,我需要一個理由。
可是,我知道他是不會告訴我的。
那天放學之後,我以為他會回家休息。然而,他還是如常地跟著我。他不像剛開始的時候跟得那麼貼,離我老遠的。我並沒有像平日那樣直接回家。我戴著耳機,一個人在街上亂逛,有時會突然在某家商店的櫥窗前面停下來,裝模作樣,偷偷瞄一下他有沒有跟來。確定他還在後頭,我才繼續往前走。那天路上的人很多,迎面朝我走來一張張陌生的臉孔,當他們從我身邊擦肩而過,在幾十步之遙的後方,同樣的這些臉孔,也會遇上那個跟我如影隨形的大熊嗎?
我走進一家戲院,買了一張五點半的戲票,並且確定大熊也跟著我買票。那天放的是《泰坦尼克號》。我坐在漆黑一片的戲院裡,我旁邊的幾個女生哭得很淒涼,彷彿她們也搭了那艘沉船,也跟那個男主角相愛似的。那片絢爛的光影世界如夢境般,有什麼比有人陪你做夢更美?那是我和大熊一起看的第一齣電影,沒有相約,也並沒有一起買票,但我知道他也在這黑濛濛的戲院裡,在後頭某個地方,跟我一樣,是這個愛情悲劇的其中一個觀眾。是我把他騙進來的。
從戲院走出來,天已經黑了。我雙手勾著背包的肩帶,夾在散場的人群中,朝車站去。城市的燈漸漸亮了起來,空氣中有點秋意,我踩著輕快的腳步,走進顏色像藍寶石的地鐵站。月台上沒有很多人,列車駛進來,車門打開了,我跳進車廂裡,找到一個位子坐下來。列車穿過彎彎曲曲的隧道,我瞥見大熊坐在另一個車廂裡,用一本書遮住臉,長長的雙腿懶散地叉開來。
列車到了月台,我甩上背包走出車廂。電動樓梯緩緩把我送上地面,我如往常般走路回家。小公園上的鞦韆在微風中擺盪,「貓毛書店」已經關門了。我走在一盞黃澄澄的街燈下,看到了自己斜斜的影子。要是身上有一根粉筆,我會立刻蹲下去,把自己影子畫在地上,提醒大熊不要踩到它。可惜,一個人無法蹲下去的同時又畫下自己走路的影子。
回到家裡,我匆匆丟下書包,躲到窗簾後面偷看。大熊已經走在回去的路上,在街燈下拖著斜斜的影子。
直到第二天,芝儀問我前一天有沒有去看流星雨,我才知道,那天午夜落下了一場壯觀的獅子座流星雨。那麼大量的彗星碎片和灰塵掉入地球的表面,要三十三才會發生一次。這一次,在中國可以看到最大的流星暴,三十三年後那一場可不一樣。
但是,我已經看到了一場流星雨——就是在大熊低著頭背著書包的背影上那點點星光。直到他走遠了,星星的光芒才沒入夜色之中。
後來,當我長大了一些,我常常想,是什麼驅使我們對一個人如魔似幻地嚮往?我好像是從一開始就愛上了大熊,連思考的過程都沒有。要是也有一場大熊座流星雨,我會是那個早早就坐在海灘上,雙手抱著腿,遙望一片無涯的天空,徹夜守侯著的人。
16
第二天,當大熊看著我回家,我並沒有真的回家。我躲在公寓大堂那扇門後面偷瞄他。看到他背朝我往回走的時候,我悄悄走在他後頭,想知道他接著會去什麼地方。
他低下頭,走在人行道上,絲毫沒發現後面的我。當他無意中看到地上有個空的乳酸菌飲料瓶,他馬上把它當成皮球那樣追著踢,一會兒盤球,一會兒左腳交給右腳,很好玩的樣子。
到了「貓毛書店」外面,他突然停下來,把那個瓶子踩在腳下,踢到一旁,然後走進書店裡。「白髮魔女」背朝著他伸了懶腰,趴在書堆上。他掃了掃它的背,把它長而多毛的尾巴擺成「C
」形,「白髮魔女」竟然沒有反抗。接著,他鑽進書架後面,我連忙躲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拿著幾本書走到櫃檯前面東張西望。「手套小姐」這時從櫃檯後面那個房間走出來,木無表情地替他辦了租書手續。他付了錢,把書塞進背包裡。
他出了書店,往地鐵站走去。我一直跟他保持著幾公尺的距離。到了月台,我躲在另一邊月台的一根石柱後面。當列車駛來,我連忙跟著他走上車,然後待在另一個車廂裡。他靠在車門站著,把一本書從背包裡拿出來,讀得很入迷的樣子。
到了第三個車站,他收起書走下車。我跟著他踏上電動樓梯。電動樓梯爬升到地面的出口,他走出去,朝大街走了幾步拐了個彎,那兒有一家遊戲機店,他走進去,一待就是一個鐘。我在對街商店的遮陽蓬下面呆呆地等著。
他終於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他好像還沒有回家的打算,一直往前走,經過一個球場。兩幫男生正在那兒打籃球,大熊站在場邊,雙手插著褲袋,饒有興味地看著人家打球。有一次,那個籃球擲了出界,他連忙退後一些,雙手把球接住,在腳邊拍了幾下才依依不捨地擲回去。
離開球場之後,他在人行道的一棵樹下拾起一根樹枝,傻里傻氣地把樹枝當成劍在手中揮舞,又擺出擊劍手的的姿勢。我躲在另一棵樹後面,忍不住偷笑。
他在街上晃蕩。一個年老的乞丐帶著一隻骯髒的小狗攔在路中心行乞。大熊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銅板,丟到那個乞丐的小圓罐裡,繼續往前走。
他拐過街角,來到一家賣鳥和鳥飼料的店,隔著籠子看了一會兒小鳥,又逗一隻拴在木架上的黃色鸚鵡玩。
「你好!我不是一隻鸚鵡!」我聽見那只鸚鵡用高了八度的聲音亢奮地說著人話。
大熊咯咯地笑了起來,然後買了一包瓜子,接著把瓜子塞進背包裡。
他繼續往前走,進了一家便利店。我躲在店外,看到他買了一個杯麵和一瓶汽水,一個人孤零零地把面吃完。
吃飽了,他從便利店走出來,在下一個路口拐了個彎,爬上山坡。山坡兩旁植滿了大樹,一棵樹的樹梢上吊著一盞昏黃的路燈,微弱的光線照亮著前面的一小段山路,我看到山上有光。
我跟著他,一路上靜悄悄地,連一個人都沒有,草叢裡不時傳來昆蟲的嗡叫。
終於到了山上,大熊走向一道鐵門,掏出鑰匙從旁邊的一扇黃色的木門進去,然後不見了。
我走上去,淺藍色鐵門頂的圓拱形石樑上亮著一盞蒼白的燈,我看到那兒刻著幾個大字:大愛男童院。
鐵門後面有兩棟矮房子,一棟遠一些,一棟近一些。我抬起頭,看到靠近大閘的一棟房子的二樓這時亮起了燈,一個人影出現在薄紗簾落下的窗前,頭髮亂蓬蓬的。一隻鳳頭有冠的鳥拍著翅膀,在他身邊呈波浪形飛翔。他朝鳥兒伸出一隻手,鳥兒馬上收起翅膀,棲在那隻手上面,頭低了下去,好像是在啄食飼料。
那是大熊和他的寵物鳥吧?看起來好像是鸚鵡。可是,大熊為什麼會跟鸚鵡住在一所男童院裡?那是他的家嗎?家裡卻又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我帶著滿腹疑團走下山坡。
第二天,我繼續跟蹤大熊。他看著我走進公寓之後,便往原路回去。經過「貓毛書店」的時候,他沒進去。「白髮魔女」在門口的書堆上趴著打了個呵欠,大熊把它的尾巴擺成「C
」形才走開。
他跟前一天一樣坐地鐵,但是這一天,他沒有在第三個站下車,而是第六個站。他走出地面,在一家模型店的櫥窗前面停步,看著櫥窗裡的一架戰機,研究了大半天。
然後,他進了附近一家理髮店。過了一會,他跟一個年紀和他差不多,身材瘦小的男生從店裡走出來,兩個人站著聊天。那個男生身上穿著黑色的工作服,染了色的頭髮一根根豎起來,形狀似箭豬,顏色像山雞。他說不定就是大熊那個當理發學徒的朋友,怪不得大熊的頭髮也好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