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點頭,連忙把麵包塞進嘴裡。
「你為什麼不去吃飯?」我問他。
「我這個月的零用錢都給了你。」他咬著麵包說。
「這是你自願的,可別怪我。」我停了一下,問他,「你也喜歡徐璐嗎?」
他怔了怔,不大明白。
「要不然你幹嗎燙這個頭?」我瞄了瞄他的頭髮。
「我有個朋友在理髮店當學徒,他那天找不到模特兒練習,所以找我幫忙。」
他說。
「然後你就變成這樣?」我歎了口氣。阿瑛說得沒錯,他果然不是那種會去燙髮的男生,而是那種朋友叫他去刮光頭髮他也會答應的笨蛋。
「手冊的照片,你拍了沒有?」我問他。
他搖搖頭,一副不知死活的樣子。
「你不知道下面地鐵站有一台自動拍照機嗎?」
他眨眨眼,似乎真的不知道。
我從錢包裡掏出三十塊錢丟在他面前說:
「你拿去拍照吧,再交不出照片,小矮人會剝了你的皮來包餃子。」
「謝謝你,錢我會還給你。」他撿起那三十塊錢說。
我覺得好笑,那些錢本來就是他的。
那天放學之後,我沒坐出租車,拐著腳走向地鐵站。那個顏色像向日葵的站口朝我展開來,我鑽進去,乘搭一列長得不見底的自動樓梯往下。車站大堂蓋在地底十米深的地方,在我出生以前,這兒還只是佈滿泥沙、石頭和水,說不定也有幸福的魚兒在地下水裡游泳,而今已經成了人流匆匆的車站。
距離閘口不遠的地方放著一個銀色的大箱子,會吞下鈔票然後把照片吐出來。
我從來不覺得他特別,直到這一天,我緩緩走向它,發現那條黑色的布幔拉上了,底下露出一雙熟悉的大腳,穿著深藍色褲子的長腿不是好好合攏,而是自由又懶散地擺著,腳下那雙磨得灰白的黑皮鞋一如以往地沒繫好鞋帶,那個把我撞倒的黑色書包擱在腳邊。就在那一刻,布幔後面的鎂光燈如魔似幻地閃亮了一下。我掏出車票,帶著一個微笑,一拐一拐地朝月台走去。
許多年後,我常常回想這一幕。要是我當時走上去掀開布幔,發現坐在裡面的不是大熊而是另一個人,我該怎麼辦?我的人生會否不一樣?
14
三個星期之後,我的腳傷痊癒了。曾經嫌棄我一拐一拐的芝儀又再和我走在一塊。
那天,我們在回轉壽司店吃午飯的時候,她突然說:
「今天由我來請客吧。」
「為什麼?」我把一片魚卵壽司塞進嘴裡。
「對不起,你一定覺得我這個人太敏感了吧?」她歉意的眼睛朝我看。
「真的沒關係。」我說。那段拐著腳走路的日子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個星期,卻已經長得足夠讓我諒解芝儀。
那時侯,我最害怕的,不過是數學罷了,跟芝儀所害怕的,根本無法相比。
「我最害怕在街上迎面走來一個跟我一樣的人,他也是一拐一拐的。」我無法忘記她說的這句話。
「多吃一點吧,我不是常常這麼慷慨的。」她笑笑說。
「那我不客氣了。」我又拿了一碟魚卵壽司,問她說,「有什麼東西是看上去太整齊了,你很想把它弄亂的?」
「我說出來你會不會覺得我變態?」她有點不好意思,眼睛裡卻又帶著一絲笑意。
「是什麼?」我好奇地問。
「每次看到一些小孩子很用心砌了半天的積木,像是堡壘啦、房子啦,我都很想一手把它們全都推倒,然後看著那些小孩子流著兩行鼻涕大哭大叫。光是在心裡想,已經覺得痛快。」她吐吐舌頭說。
「果然是很變態呢。」我說。
只想弄亂大熊頭髮的我,和芝儀相比,真是個正常不過的人。
「是星一。」芝儀突然壓低聲音說。
我轉過頭去,看到星一和大熊坐在回轉帶的另一頭。大熊的零用錢不是全都給了我嗎?他哪裡還有錢吃飯?我這天跟芝儀外出吃飯之前,還故意丟給他一袋麵包,說是因為我臨時改變主意出去,所以麵包給他吃。三個星期以來,我吃什麼都留一些給他,撒謊說自己吃不下那麼多。他這個笨蛋竟然每次都相信。要騙他,根本就不需要想出一些新的理由。
他為什麼突然跑來吃壽司?說不定他這天也跟我一樣,由身邊的人請客。
「我要做一個實驗。」我在心裡說。
一碟魚卵壽司正朝我這邊轉過來,快要經過我面前。它來到我面前了,然後繼續往前走,我的目光追著它。
這時,星一看到了我,似笑非笑地,好像是介乎想跟我打招呼和不想打招呼之間,大熊也看到了我,傻氣地望了望我,然後又轉過頭去繼續跟星一聊天。
我手肘抵著桌邊,目光一直斜斜地、悄悄地追著那碟橘紅色的魚卵壽司,祈禱它千萬不要中途給別人拿走了。經過一段漫長迂迴的路,它終於安全抵達大熊面前。
大熊很歡喜地,馬上把它從回轉帶上拿起來,一個人吃得很滋味。
不是每個人都受得了魚卵壽司的那股腥味,芝儀就從來不吃,星一連看都沒看一眼。然而,喜歡它的人就是迷上那股獨特的海水味道。大熊喜歡魚卵壽司;還有就是,他剛好拿起了我挑中的那一碟,而不是前頭經過的或是後來的那些。
「實驗成功了!」我在心中喝彩。
然而,到底是什麼樣的實驗,當時的我卻無法具體說出來。是心靈感應的測試嗎?是口味是否相同的鑒定嗎?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做著天真的愛情實驗,然後為一個宛若魚卵般微小的共通點和一個偶然樂上半天,絲絲回味?
15
就在壽司店的實驗成功之後不久,一天放學後,我獨個兒去坐地鐵。那天的人很多,車廂裡像擠沙丁魚似的。我抓住扶手,戴著耳機聽歌,雙眼無聊地望著車廂頂的廣告。當我的目光無意中轉回來的時候,發現大熊在另一個車廂裡,露出了半個亂蓬蓬的頭。我想看清楚一些,卻已經不見了他。
列車開抵月台,我走下車,回頭看了看月台上擠擁的人群,沒發現他。然後,我踏上電動樓梯,靠右邊站著。當電動樓梯爬上頂端,我伸手到背包裡拿我的車票,這時,我看到那個亂蓬蓬的頭在電動樓梯最下面,飛快地蹲低了一些,生怕給我看到似的。
「他幹嗎跟著我?」我一邊嘀咕,一邊走出地面。
像平時一樣,我經過小公園,走進「手套小姐」的「貓毛書店」看看有什麼新書。「白髮魔女」這天在書堆上懶懶地走著貓步。我躲在一個書架後面偷偷望出去,終於發現了大熊。他站在對街,眼睛盯著這邊看。他是跟蹤我沒錯。
我租了一本《四條屍體的十二堂課》,接著若無其事地從租書店走出來。走了幾步,我故意蹲下去繫鞋帶,然後站起身,繼續往前走。等到過馬路的時候,我飛奔過去,才又放慢步子。我偷偷從肩膀朝後瞄他,沒看到什麼動靜。
回到家裡,我匆匆走進睡房,丟下書包,躲在窗簾後面往下看,看到大熊半躲在那株開滿紅花的夾竹桃後面,抬起頭看上來。
他是什麼時候開始跟蹤我的?又跟蹤了多久?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發現大熊每天放學之後都悄悄跟蹤我回家。等我上去了,他會躲在那株夾竹桃後面好一會兒,見我沒有再出來,然後才從原路回去。
那個星期,我都泥巴胸罩、內衣褲和校服掛在浴室裡,不讓媽媽掛到窗外晾曬。
為了確定她沒忘記,我每天上課前都會檢查一遍。
「幹嗎不掛出去?」她問我。
我沒告訴她。
校服不掛出去,是不讓大熊知道我住哪一層樓。胸罩和內衣褲嘛,那還用說?
星期天在乳酪蛋糕店打工時,我不時留意店外。要是大熊跟蹤我來店裡,便會看到阿瑛。那麼,他會發現,在認識他之前,我已經知道很多關於他的事。
「你幹嗎整天望著外面?」阿瑛問我。
「沒有啊。」我聳聳肩。停了一下,我問阿瑛,「小畢最近有沒有見大熊?」
「沒有啊,他最近很忙。」
「大熊是很忙。」我說。他都忙著跟蹤我。
「我是說小畢。」阿瑛一邊折蛋糕盒子一邊說。
那天,一直到蛋糕店關門,我都沒發現大熊。
到了一個大雨滂沱的黃昏,放學之後,我撐著一把檸檬黃色的雨傘,走路回家。大熊並沒有帶雨傘,他好像從來都不帶雨傘。他鬼鬼祟祟地在距離我幾公尺後面跟著,笨得還不知道我已經發現了他。我也只好繼續裝笨。
那天的天空沉沉地罩下來,人們的雨傘密密麻麻地互相碰撞,誰也看不清楚雨傘下的那張臉。我把手中的雨傘高高舉起來,像一個帶隊的導遊那樣,悄悄給了大熊指示。
回到家裡,我躲到窗簾後面看他。他從那株夾竹桃後面走出來的時候,亂蓬蓬的頭髮塌了下來,整個人濕淋淋的,拱起肩,踩著水花在大雨中離開了我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