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不要再說了,」文妲終於明白了老人心中深藏的辛酸,「夜深了,石榻寒涼,讓臣妾扶您回宮吧。」
「不,你讓朕說完,朕堵在胸口裡幾十年的心事,從未對任何人說起,今天你就讓朕好好說說……」
「好好好,」她只得應承,「您說,臣妾認真聽著呢。」
「小蓮,看到了你,就讓朕想到朕那些苦命的女兒,普通村婦尚能得到美滿姻緣,她們雖然貴為公主,卻連一般村婦都不如。你問朕為什麼對你這樣好,就是因為朕在贖罪呵……所以無論你做了什麼,朕都不會怪罪,無論那些鴿子是不是你放的……」話說到這裡,南周帝忽然抽疼地彎下身子,深深摀住心口。
「皇上,皇上您怎麼了?!」文妲發現他死灰一般的臉色。
「小蓮,朕的舊疾又犯了……快、快替朕傳太醫……」他雙眸緊閉,軟軟地倒在石榻上,身子由於疼痛弓得像一隻蝦。
「皇上!皇上!」文妲瞪大眼睛,倉皇失措。
她應該怎麼辦?去傳太醫嗎?可鐵鷹就要來了,她答應跟他一起走的,此刻若聲張,她還能走得了嗎?
眼前的南周帝是殺她父母姊姊,害她遠嫁的罪魁禍首,她真的要救他的性命嗎?
可是……撇開國仇家恨,眼前的他,又是這樣一個可憐的老人,自入宮後,他待她不薄,真心拿她當女兒疼愛,就算是她的親生父母,也不會寵溺她至此……
人有所為,有所不為,她不能見死不救。
可是,鐵鷹呢?
好不容易答應與他私奔,節骨眼上又發生了這樣的事……難道,她終究注定要辜負他?
她左右矛盾,心如刀割,南周帝在石榻上備受煎熬的呻吟,不斷傳入她的耳膜……
「來人,快傳太醫!」
咬破了唇的她,終於選擇被迫的答案。
陵州的秋冬是很少下雨的,但今夜天際間卻飄灑著一種濕意,冰冷的、凝重的,拂到鐵鷹的臉上。
他趕到牢獄的時候,文妲已經不在了,護衛們說,她被皇帝接回宮了。
他不敢相信她居然再一次背棄了他們的誓言,心裡有一種執著的妄想──希望她一直是身不由己。
難道南周帝發現了他們要私奔的事,搶先一步把她帶走,她迫不得已?
沒有多想,他出了牢獄便直奔她的寢宮。
等他趕到宮中時,已有一名宮女立在宮前的台階之上,似乎專門在等他。
「鐵校尉,娘娘已經睡下了。」末等他說明來意,對方便如此道。
呵呵,果然是專門在等他。
「娘娘交代了別的話沒有?」他不甘心她又這樣無緣無故地離去,這一次,一定要逼問一個理由。
「這裡有一樣東西,娘娘吩咐婢子交給鐵校尉。」宮女拿出一卷書冊,遞到鐵鷹手中。
攤開書冊的那一瞬間,他什麼都明白了。
那不是一卷書,那是一捲曲譜,精通音律的他,只掃了一眼,便知道曲譜的名字──「賦別曲」。
她特意贈他此卷,是要跟他分別了吧?
空中的濕意匯成碩大的雨滴,拍打他的俊顏,腦中一片空白的他,此刻絲毫沒有寒冷的感覺。
他就這樣立在台階下,有一刻鐘身體如同雕像般動也不動。
這時傳來一陣撫琴聲,似乎有人在撫琴──一個不太熟悉琴弦的人,正生疏地奏著這首「賦別曲」,琴聲淡淡的從寢宮之中傳出。
她不是說自己已經睡下了嗎?為何宮中還有人在撫琴?
她在騙他,她只是不想再見到他了吧……
鐵鷹胸中一陣抽痛,將曲譜納入懷中,盡量不讓自己聲音中的哽咽被人發現。「娘娘還交代了什麼?」
「娘娘讓婢子給鐵校尉說一個故事。」
「故事?」他劍眉輕輕一揚。
「娘娘說,她小時候養過一隻金絲雀,有一天她遇到一個老和尚,和尚說她把雀兒關在籠子裡,沒有慈悲心腸,於是她打開籠門想將雀兒放飛,誰知那雀兒只飛走了一天,竟然又回來了,她先是一陣迷惑,不懂為何鳥兒放著自由不享,甘當籠中囚犯。
「後來她明白了,外面的世界雖然無拘無束,可籠中有吃有喝,又能遮風擋雨,習慣了被人豢養的雀兒,雖然初時會對外面的世界有所嚮往,但終究還是離不開囚籠的──」
「不必說了,我懂了。」鐵鷹打斷了宮女的敘述,因為再聽下去,他會肝腸寸斷。
她想要告訴他的,無非是說,當一個妃子要比跟著他到宮外顛沛流離的好,身為一個公主,她終究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請替我把這個獻給娘娘。」投桃報李──她贈他「賦別曲」,他總得回贈些什麼才好。
宮女怔了怔,點頭接過他掌中的小玩意,轉身隱入宮門。
雨越下越大了,空中劃過閃電,響起轟轟雷聲,彷彿他遇到小荷的那個夏天,那場改變他一生的暴風雨。
他又呆立了好久,才緩步離開,手中的「賦別曲」被力臂一甩,拋入密叢之中──永不再見。
寢宮裡的琴聲,被這暴風雨掩沒了。
正生疏奏曲的文妲,指尖忽然被琴弦劃了一下,滲出血來。
她定定地端詳著自己的指尖,發現自己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因為心中的疼痛,正如這場掩沒所有聲音的暴風雨,把身上所有的疼痛都侵吞了。
「娘娘,鐵校尉沒有帶傘,我們是否要借一把給他?」前來回話的宮女在簾外輕輕問。
「這是在宮裡,又不是荒郊野外,即使沒傘他也淋不著。」文妲狠心地說。
她對他,一向就是這樣狠絕。
「娘娘,鐵校尉有一樣東西要獻給你。」
「什麼?」她一怔,「什麼東西?呈上來。」
「一隻小小的瓶子,不知裡面裝了什麼。」宮女掀開紗簾,雙手捧著那白色玲瓏瓷瓶,遞到文妲面前。
她心間一顫,眼中頓時泛起淚花。
這是他獨門配製的創傷藥,專治她胸間殘留的掌印。
所以我不把這瓶藥水帶走,這樣掌印無藥可褪,我到時候就一定會乖乖回來找你,你就不必擔心我會一去不復返了。
那時候,她粲笑著對他說。
無論當初說這話的時候多麼誠心,終究還是變成了謊言,她現在只是一個說謊的、辜負了他的壞女人……
文妲按住胸口,只覺得一陣窒息。
他把藥轉交給她,是要跟她永別了吧?治好了她胸前的掌印,他就再不欠她什麼,他留給她的惟一印記,從此將消失無蹤,永無紀念了……
背轉身去,她不讓宮女看到自己即將滑落的淚水。「退下去吧,本宮要歇息了。」
宮女默默地離開,而她在琴台之前,直坐到天明。
她的長髮絲絲而落,青絲變愁絲,一圈又一圈,無聲無息地掉落在地毯上。
怔坐的她沒有覺察到自己身體的異樣,直到早晨替她梳洗的宮女端進水盆,才尖叫地發現這觸目驚心的景象。
第七章
南周帝的心疾終究不治,臨終前他把文妲喚到床前。
文妲淚漣漣,緊握住他的雙手,默默無語。
「小蓮,」他對她微笑,「不要難過,人終有一死,況且朕年紀大了,這樣走了,也算是壽終正寢。」
「皇上……」就像一位慈父即將離逝,雖然他是敵國之君,但她此刻的淚水是真誠的。
「小蓮,朕很不放心你……你這孩子太過任性,得罪了宮裡宮外不少人,朕這一去,你可怎麼辦才好?告訴朕,你想要什麼?趁著朕還有一口氣,讓朕替你去辦……」南周帝問。
文妲搖頭,她知道這是一個索取的好機會,可不知為何,她竟拒絕了。
「你想回北梁去?還是嫁給鐵鷹?」他道出令她吃驚的話語。
「皇上……」她駭然,淚水凝在臉上。
「關於你和鐵鷹的事,朕早就覺察到了,從你鞭打他的那次,朕就感到你們之間似乎有什麼關係,而你的頭髮……也是因為他才落的吧?」
這事在宮中鬧得不小,伸手輕撫她的頭,他再問:「那天晚上,就是朕到獄中接你的那天晚上,你們本來約好要私奔的,是嗎?」
她無言,不打算再隱瞞這個讓她痛苦的秘密,輕輕點了點頭。
「小蓮,你仍是清白之身,嫁給鐵鷹也沒什麼不妥,只要朕下一道指令,世人不敢說什麼閒話的。」
「不……」南周帝的好意她心領了,可她和鐵鷹……在她一次又一次背棄他之俊,他們大概永遠也回不去了。
「你真的不願意?」他沒料到她竟會說不。
「皇上,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一心想著別的男人,你居然還對我這麼好?」她不解地問。
「因為你是一個善良的孩子呵,」南周帝拍拍她的手背,「那天晚上,朕心疾復發,你沒有扔下朕,朕對你很是感激。」
原來偶然的善念,竟能給她帶來如此善果。
但南周帝若知道她是北梁派來的臥底,還會這樣待她嗎?
「小蓮,整個宮裡,朕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你讓朕拿你怎麼辦?」老人忽然歎息,「既然你不想嫁給鐵鷹,不如朕封你為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