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南應該不會放過她吧?果然,當天傍晚,他尋到了她所住的客棧,一腳踢開了她的房門。
她靜靜坐在房中,從未見過他如此憤怒,甚至比他祭拜榮嬪那天的臉色更加嚇人……
「殿下來了,」她維持著僵硬的微笑,「漣漪給殿下請安--」
「公主不待在京裡,怎麼跑到棠州來了?」令狐南盯著她,低啞質問:「有人知道公主擅自出京嗎?」
「特意來瞧瞧殿下納的側妃啊,」她雖然滿懷歉意,卻忍不住負氣道:「若非本宮親自前來,還不知道殿下另結良緣了呢。納妾難道不須本宮同意嗎?」
或許,她對楊元敏愧疚,可是對他令狐南……她實在不覺得自己有哪裡對不住他。
「公主是在怨恨我吧?」他沉聲說:「我知道,這些年冷落了公主--但公主何必連累無辜的人?」
「我只是想看看她的反應……」莊漣漪說得有些心虛,「卻沒料到她的反應如此之大……」
「若換了別的女子,知道我的身份定會興奮不已,但元敏,她是例外。」令狐南語氣中忽然凝聚無限辛酸,似體力下支,頹然坐到椅上。
聽說,自那日後,楊元敏就病了,他守在榻前悉心照顧,累得連續幾日不得好眠。看他雙眼通紅,臉色青白,就可知楊元敏在他心中多重要,他又有多心痛。
莊漣漪不由得鼻尖一酸,捧過一杯熱茶,遞到他手裡。
她已經習慣了他這樣的沉默,每次面對她,話說不上三句,隨後,就是這死寂般的沉默。
可笑啊,他們甚至連架都吵不起來,如何做正常的夫妻?
她暗自歎一口氣,糾結在胸中的鬱悶,彷彿紆解了。
凡事看開了,也就好了。
這一回,他卻沒有拒絕她,默默飲了茶。人在脆弱的時候的確需要一點安慰。
「殿下有沒有想過,早一點告訴她,反而是好事,」莊漣漪猶豫道:「成了親後,她會更加怨恨殿下吧?」她不知自己哪裡來的好心,居然勸告他。
可她不得不承認,有時候自己是有一點點偽善。但這一次,她的確發自肺腑,就當是……給他的臨別贈禮吧。
「我就是怕她不肯,所以才瞞著她……」令狐南自嘲,「以為等到木已成舟,一切就好辦,可是……我也沒料到她脾氣這麼大。」
這還是第一次他對她敞開心扉,似乎終於把她當成親人,可笑之處在於--他是為了別的女子。
茶水霧氣氤氳,讓她思緒一陣迷茫。
「殿下……」她忍不住想問:「假如、假如我不是狄國公主,我跟周皇后也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殿下會待我如何?」心中曾經假設過千萬次,也猜測過千萬種他的答案,沒料到有一天,她居然鼓起勇氣親口問他。
「可你確實是狄國公主,也確實像周皇后,」他抬眸實話實說,「曾經,我試著接納你,可一看到你這張臉,想到你的身份……所有的濃情都化為薄涼。」
薄涼?呵,好恰當的詞,原來,他自己也意識到了。
所以,他一直待她客氣,就算她毀了他與心愛女子的訂婚之禮,他也只激憤地責備幾句,又恢復了相敬如「冰」。
他把奇珍異寶堆到她面前,讓她掌管東宮諸物,只為稍稍補償她吧?
或許,楊元敏不出現,她再靠近他一步,再放多一點耐心,他終究會接納她的……可是,一切沒有假如。
他們,終究是錯過了。
莊漣漪的神志頓時清醒起來。回想來到棠州的這些日子,她渾渾噩噩的不知幹了些什麼,她真的還在乎令狐南嗎?
不,她在乎的,只是一個答案。
她與令狐南,彷彿一首斷弦的樂曲,只一半就戛然而止,她想聽到結果,聽到最後一個音符踏踏實實地落下。
這一刻,她終於可以完全放手,不帶任何遺憾,亦不帶任何怨念。
「我要回京去了,」令狐南忽然道:「你與我一起嗎?」
「楊姑娘不是還病著?你這就回京?」她微愕。
「守著也是白守,她醒來看到我,只怕會病得更重。」他澀笑地搖頭,「明兒個我派馬車來接你,你是北狄公主,最近棠州又不太平,不能出什麼岔子。」
她還想再說什麼,卻見他已經站起來,逕自推開門,兩人卻同時一愣--司徒容若正站在門外。
是了,他應該會在這,方才令狐南進來的時候,他應該就看見了。不知方纔那一番話,他是否也聽見了?
「先生在此?」令狐南微怔片刻,便什麼都明白了,「呵,對啊,公主怎麼可能獨自南下,自然是先生作陪了。」
司徒容若不發一言,只對著他微微躬身。
莊漣漪注意到司徒容若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蒼白,與他的白衣相映,彷彿一抹影子,虛得好不真實。
別再把我忘了。
那天在車裡,他一邊吻著她,一邊這樣說。
方纔,她與令狐南說話那般全神貫注,算不算把他給忘了?
莊漣漪心中一陣緊張,猛地發現,原來自己犯了一個大錯。
琴聲從他的房中傳出,正如此刻的月光般冰冽,恍若述說著淡淡愁緒。
這首曲子她曾聽過,那一年,那個黑衣人威脅她時,他曾用此曲濯盡對方的殺氣。
事隔這麼久,如今再次聽到,卻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平靜依舊,卻帶著寒意,從前的琴音涓若春水,此刻卻冷若冰泉。
莊漣漪知道他生氣了。不同於從前,就算盛怒仍會理睬她,這一次,他居然可以一整夜不與她說話,自顧自的彈琴。
她忽然好怕,因為這不曾有過的恐懼,即便在去國懷鄉之時,即便是被黑衣人威脅之時,她都不曾像此刻般顫慄。
「若--」她站定,怯怯地喚他,「你真的……不理我了?」
琴聲忽停,他撫住微顫的弦,垂眉良久,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是公主忘了容若。」他輕聲回道。
「我錯了--」她連忙撲上前去,伏在他的膝畔,撒嬌道:「若,原諒我這一回,就這一回,好嗎?」
「假如公主心裡念著容若,為何要去毀壞太子殿下與楊三小姐的婚事?」
「我……」她該怎麼解釋?告訴他,只是一念之差嗎?
「假如公主心裡念著容若,就不會到了棠州之後,每日魂不守舍,我行我素,什麼也不告訴容若。」
她無從狡辯,只能沉默。
的確,她最近一連串的反常他早已看在眼裡,已經夠忍耐了。
「公主想說什麼?」他看她朱唇微啟,卻搶先一步道:「別說什麼心魔作祟、一念之差,容若知道公主真正的心思。」
「你知道?」她胸中心兒狂跳。
「公主……還是在乎太子殿下的吧?」
他忽然笑了,笑得燦若繁花,卻淒涼無比,給她一種觸目驚心的刺痛。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莊漣漪猛地起身反駁,「如果我還念著他,為何要跟你……跟你……」喉間哽咽,一時說不下去。
他怎麼可以懷疑她的真心?身體都交給他了,他還不相信她嗎?
「也許連公主自己都不知道,」他語氣依舊淡淡的,「其實無論何時何地,太子都是公主心中的首選,就如方纔,如果太子殿下的語氣中尚有半分轉圜的餘地,公主會對他死心嗎?」
莊漣漪一怔,霎時無言以對。
他有一半說中了,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令狐南出現,就會干擾她的心神。
她執著地認為自己對令狐南的愛慕已經淡了,執著地說死灰不可復燃,但事到臨頭,她還是那般嫉妒。
假如真的心如死灰,她何必對楊元敏做這些無聊的事?既然做了,就說明那並非單純的戲弄與報復。
司徒容若比她更瞭解自己,瞭解她的喜怒哀樂,瞭解她的心藏在何處……所以他才會如此生氣。
「這首曲子,公主知道是什麼嗎?」他冷不防的問道。
「什麼?」她意外話題的轉變。
「這首《長河水》是榮嬪娘娘身前所做,」他十指摸索琴緣,「我無意中覓得曲譜,細細品學,發現榮嬪娘娘真是個心境澄澈的人,難怪齊帝如此愛她。那天晚上,我也是利用了這首舊曲,讓齊帝心軟。」
「你是說……」莊漣漪瞪大眼睛,「那個黑衣人是……齊帝?」
「難道你聽不出他的嗓音?」司徒容若淺笑,「聞不見他身上的龍膽香?」
她搖頭,對此毫無印象。
當時,她嚇得全身僵直,哪裡還顧得了這許多?
第8章(2)
「齊帝會武功?」她喃喃自語。
「南齊帝族很少不會武功的,」他道:「不只齊帝,已廢太子和現任太子,就連絳玉公主也會。」
她怔然,覺得不可思議。
「所以,要周皇后死的人,不是她情敵的兒子,而是她的丈夫。」司徒容若歎道:「齊帝在為心愛的女人復仇。」
她不敢相信,曾經見過帝后和諧的畫面,晌午的陽光映耀在湖畔,他在垂釣,她在替他擦汗……為什麼夫妻會走到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