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走。」他沉聲命令,拉著她就走。
「等等!你……你……啊!」她不禁輕呼,因般艙內本就不如何寬敞,此時抬進一架大花轎,地方更小了些,那頂鳳冠擋在他經過之處,他竟大腳一踢,直直將鳳冠踹出簾外,咚一響落進水裡。
他把她拉出船艙。
一見他們倆現身,守在船首的安丹趕緊撇開臉,端正站好。
舫船早已泊岸,夏曉清這時才發覺除他倆以外,尚有安丹、邢叔在船上,而且岸上還有他的人手,正備著車馬相候。
她滿面通紅,想到適才跟他的爭執,肯定是被其他人聽得一清二楚。
「你到底帶我去哪裡?」她問,才掙了一下便覺他大掌收攏,牢牢握住她的手。悄歎了口氣,她在眾目睽睽下只好跟他走。
下船,改乘馬車。
當兩匹馬兒拉動車子往前,他終於開尊口,冷幽幽道:「為來為去,只為你娘親那個遺願,不是嗎?為了能讓你阿娘葬在你爹身側,你什麼刁難都能忍,什麼事都肯做,既是如此,何不隨我盜一次墓?」
嗄?!
他想……幹什麼?!
她大駭。驚住。隱隱約約卻已猜出他的意圖。
按理,要干「盜墓」這種勾當,最好選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但他宮大爺偏偏反其道而行。
夏家祖墳地位在慶陽城外一個小山坳,背山面谷,谷底有溪如玉帶,風水頗美。此時天光正盛,秋陽高照,夏曉清不知自己是如何走下馬車,只曉得回過神後,人已來到祖墳地,立在娘親與爹的墳頭前,手裡握有一根鍬具……唔,誰塞進她手裡的呢?
一早睜開眼,到現下也不過才幾個時辰,她的心緒已大起大落、忽悲忽喜了好幾番,實未料及。
她略倉皇地抬起頭,覺得映入眼中的景象詭譎得很。
她眼前除了宮靜川,還有隨馬伕一塊兒來的安丹,還有他那幾位早已等在這兒的手下,還有一位身著玄服、作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那人唇上與顎下蓄胡,長眉長目,面龐清濯,當真有幾分仙味。
「宮爺,此地結界貧道已盡數淨清,可能會沖煞到的人事物業已排除,午時已到,今日這個時辰最佳,算是今年黃道大吉日裡的最大吉時,破土遷葬一切都吉。請。」最後一個「請」字是對夏曉清說的。
第十七章
曉清登時有些頭昏。
……請?
是請她幹什麼?
「請小姐破土。」半仙道長再請。
「先下手為強,你不敢嗎?」宮靜川淡淡問。
聽到這話,她陡將眸光鎖住他,腦中從原先的一片空白,忽地騰竄出無數思緒——
先下手為強。
與其讓嫡母和夏家兩位爺作主,還不如由她掌控。
由她下手,不僅動娘的墳,也動爹的墳,娘跟爹在一起,她會讓他們倆在一起,這是娘的執念,不知不學間也滲進她骨血裡,成為她此生必須做到的一事。
她不敢動手嗎?
不敢嗎?
剖——
她尚未想清楚自己究竟敢不敢,手已先有了動作。
十指縮緊,她牢抓鍬具一插,破了墳頭的土。
挖墳。
一直挖、一直使勁兒地挖,淚水不知何時開始通出眸眶,一滴滴、一串串滴進土裡,是恨,是不捨,是怨,是憐惜,種種心緒風起雲湧,逼得她淚墜。
然而啊,到底仍是個文弱姑娘家,沉重的勞動持續了一刻鐘,她細臂已覺酸軟,兩手的掌心既紅又腫,還磨破了皮。
咬著牙,她繼續挖,淚沒止過,手中鍬具卻被宮靜川奪了去。
「放開我!這是我娘和我爹的墳,你放開我!」
阻她出嫁的是他,帶她來此的是他,始作俑者都是他、都是他啊……如今她都決意「盜墓」了,他憑什麼攔她?
不顧眾人眼光,她不馴地掙扎起來,男人鐵掌穩穩抓住她,坐抱坐拖地將她帶開,讓其他人接替她未完之事。
就見他微使一個眼色,五、六名壯漢遂手拿鍬具一起湧上,挖挖挖挖,再挖挖挖挖,她需費上十分勁的活兒,壯漢們幾是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擺平。
他們全按半仙道長的指示動作,不一會兒工夫已起了新墳內的棺木,然後繼續再挖挖挖挖,挖開了那座舊墳,再按道長指示將舊墳裡肉身已腐盡的骨骸一根根撿進半人高的罈子裡,再在純白布團上用硃砂畫上人的五官,施法,持咒,封進壇中,最後再封壇成棺。
目睹這一切,夏曉清忽地雙腿一軟,跪倒在草地上,眼淚不住、不住地掉。
本以為再也流不出半滴淚,本以為將心收得好好的,藏在神魂深到的深處,一個無人能觸及的所在,沒想到還是痛,還要哭得這樣慘。
身旁是溫暖的男性軀體,他貼得好近,原是一掌揪住她的手,而後單袖環上她輕顫的肩,這樣的慰藉之舉帶來太大的引誘,彷彿他是她最親最親的人,走進她心裡,滲進她神魂中……
突然間,絲毫不能再忍,她「哇啊啊——」地痛哭出聲!
她藕臂一攀,摟住他的頸項大哭起來。
她哭得好用力,邊哭邊用力嗅聞那抹熟悉的紫檀香氣,邊哭邊用力將遞淚盡情灑在他頸側與胸前,然後用力地,洩出那股長久累積的滯緒……
能哭出來,很好。
當他揭掉她鳳冠上的喜帕,見到她的那一刻起,她響應他的表情和語調都是淡淡漠漠,像似怎樣都無所謂了,命運如何安排,她願乖乖低頭。
他不要她認命。
那不像當初大膽向他示情、求親於他的女子。
他寧可她扎扎實實痛哭一場,也好過凡事憋在心裡。他要她現出真我,那些起伏跌宕的感情,喜怒與哀樂,在他面前無須隱藏。
入夜。
江南的竹林大宅內因今晚主爺的住進,迴廊上的一長溜燈籠全點上。
一刻鐘前,已來投靠十多日的果兒在安丹的帶領下,沿著暈紅暈紅的一溜燈籠火,往主子的院落走去。
抵讓那座隱匿卻寬敞的院子,果兒進了主屋前廳,端坐在廳上的主人家沒給她絲毫喘息機會,迎面而來就是成串的問話。
一問接連一問,果兒原是小心翼翼答覆,但是啊但是,越答越氣憤,最後不再隱忍,把想說的、該說的、能說的與不方便說的話,一股腦兒全傾將出去,邊哽咽邊道——
「……夏家二爺真那樣說的,他那天罵小姐,罵她是、是賤貨,是婊子生的小婊子,小姐說她已辭掉宮家的事,想專心照料姨夫人,他就那樣辱罵她……」吸吸鼻子,用力揭掉眼淚。
「他還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很多……反正就是很不好聽……」
躊躇再躊躇,最後因主人家堅持,她不得不硬著頭皮說——
「他們……他們逼小姐出嫁,嫁那個六十多歲的老色鬼,小姐一開始不肯的,嫡夫人就開罵了,說小姐那一陣子三天兩頭就被您接來這兒,早就……身子早就髒了、被玩爛了,還扮什麼矜持……」揉揉眼,眨掉淚霧。
「小姐也不肯費唇舌解釋,只倔著脾氣,後來……後來……我出事了,小姐把身邊值錢的東西全塞給我,要大智帶我逃到這兒求援……小姐說……她的事,一切就聽天由命,倘是事情有變化,她能得救,那是她有福……若不能,那是她福薄,從此她認了命,就在永安朱家度此一生。」
主子爺抿著唇,面容沉峻,聽小婢子費力壓下哭聲,帶著濃濃鼻音道——
「宮大爺……我家小姐能賭的都賭上了,她把自個兒當作底注留在夏家,把自個兒作押了,要咱們逃,其實也是盼咱們給您報個信,就賭遠在北方的您能不能及時援手,能來,她歡喜,不能,她也無怨,小姐她……她就是這樣的人啊!總替別人想多了,卻不知要看顧自己……宮大爺,果兒感恩您,感恩您將咱們家小姐救回,果兒感恩您,果兒替您立長生牌,永生永貨供奉著,把您當神佛一樣拜……」
結果小婢哭得一塌糊塗,激切得又是跪又是拜,主子爺不喜這樣的場面,闊袖一揮,讓身邊小廝將人請了出去。
一刻鐘後。
安丹將熱水、熱巾等物備上後,已被主子遣回去歇息。
坐在前廳的一張花梨木圈椅上,宮靜川兩臂放鬆地擱著扶手,頸子微往後靠……那雙深邃長目輕輕掩起,像是奔波多日,今兒個又極是折騰,倦了,想合睫松神,靜靜睡些時候。
此時分,佔用內房睡榻、不知自個兒到底昏睡多久的夏曉清將雙腳移至榻下,她套上鞋,慢吞吞走至前頭小廳,所見的景象正是如此。
挨在內房通往小前廳的雕花門邊,她揉揉迷濛的眼,怔怔瞧他。
這是他在竹林大宅是的寢房,她認得的。
今日在夏家祖墳地幹出那麼一場,先是盜墓,在他的「唆使」之下,她大膽盜出爹和娘的白骨與棺槨,而後是遷葬——原來一切事他早有安排。連遷葬之所都已找好,就位在山坳上方的一塊小坡地,離夏家祖墳地並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