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最後頭的王勇悄悄扯了扯唐吃的衣服,問:「我怎麼覺得頭兒有點懼內的樣子……」
就算不太聰明的人也不會接他這個話題,所以沒人理王勇。
王勇想了想頭兒剽悍的武力值,也決定明智地不談這個,但嘴巴實在閒不住,於是更小聲道:
「我婆娘想知道嫂子抹的是哪家的香膏,如果不貴的話,她也想買呢。說是清爽好聞又奇特,她從來沒有聞過。可頭兒說嫂子是不抹這些東西的,我家婆娘不信,要我今兒一定要親自問嫂子呢,也不知道嫂子肯不肯說。」
紀智道:「是怎樣的香味?你家婆娘是制香人家出來的,有什麼味道沒聞過,竟會稀罕嫂子抹的?帝京的香鋪賣的就那幾樣,嫂子總不可能變出特別的香膏來抹。老實說,她還真不愛那些,我信頭兒的話,大嫂肯定沒抹。」這位大嫂只愛糧食。
王勇想了下,道:「我們剛才離大嫂那麼近,實在也沒聞到什麼香味。不過我婆娘說,她最先聞到的是很淡的桂花香,後來又有點冰荷草香,最後甚至還像是新出籠的饅頭香。哈!你說怪不怪?有哪種香膏會做成饅頭味的?」
「所以這一定是你婆娘亂想的,不可能有這種香味。」唐吃很肯定地道。
「我也這麼覺得啊……所以不知道等一下要不要問……」王勇很遲疑。
「問吧問吧,反正頭兒的拳頭你又不是沒挨過,不怕的!」幾個軍漢一同起哄,笑笑鬧鬧地跟上頭兒早已大步走進酒樓的步伐。
紀智笑著跟在後面,在踏進酒樓之前,突然停住身子,朝後望了下。
幾步外,宋二子站在那裡,臉色微變,不知突然想到了什麼,神色帶著幾絲抑制不住的痛苦與悲傷,還有,期盼。
說是吃完午餐就放她回家,然而,眼見火紅太陽從中天墜到西邊,彩霞布了滿天,她的手還被秦勉緊緊握著,她的人還在軍營外頭待著。
所有來給軍漢送行的人早都被驅趕離開了,就剩他們兩人躲在軍營外不起眼的角落,滿心依依不捨;沒有訴諸語言,只能將手抓得很緊、更緊一些,抓痛也沒關係。會痛,就是知道他還在。
他將臉埋在她頸邊,突然低聲道:
「以前我靠近你時,就隱隱覺得像是聞到了一種香味,像是加了糖的白面饅頭——」
「不可能,就算你是狗鼻子也不可能,那時我一個月才洗幾次澡,渾身都在發臭。」
「我是真的聞到了。我的鼻子很靈,各種味道混著聞,都能把每一種味道分辨出來。當然,那時你身上有各種汗臭味蓋著,還被黑漿果汁的酸味隱著,一般人是絕對聞不出來的。後來你嫁我,洗去了黑漿果汁,又無須蓬頭垢面保護自己之後,那味道就更清楚了。你天生帶香,對吧?」
「也不算帶香吧……小時候有很多人要吃我,就是認為我身上有白面饅頭的味道,我自己是聞不到的。」那真是個不愉快的回憶,至今她已經不太去想起。「中午王勇問我抹什麼香膏,我只好隨便說是家裡自己制的香,回頭得問一下祖母,看她那邊有沒有什麼方子可以唬弄一下。」
「咱家有很多制香膏的方子,等回到秦家村之後再找找,到時我跟你一起制香,把那些已經失傳的香味都炮製出來。」
第13章(2)
「你這個大官,哪來的空閒制香?」她笑睨他。
「等戰事一了,不就有空閒了嗎?」
「本來我也是這樣以為的,但是從大丫那兒,我知道了你這種穿緋袍的,以後沒仗打了,也不會被排進解甲歸田的行列。你那位上將軍是要讓你當勳貴的,你的前途敞亮著呢,誰敢讓你縮在作坊裡大材小用地制香?」
秦勉笑了笑,沒接這話荏。深吸一口氣,道:「祖母將你取名叫香福,肯定不是因為前頭有個叫錢芳的姑娘,而是你身上確實有香味,對吧?」
「別再談這個香味了。」她不認為這有什麼好說的。
「別惱。」他摟著她輕聲安撫。「這味道很好,軍中幾乎頓頓都有饅頭——雖然不一定是白面,但饅頭味兒都差不離,所以分別的這些日子,我可以常常「聞味思人」,這真不錯。」
她被他的話給逗笑。說道:「能被你天天地想、頓頓地想,我也算是沒白當你十來年寡婦了。」
「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我明日就要出征了,你該對我說些好聽的。」
「我才不說那些虛話,一點用也沒有。」她偏不說。
「可我想聽,就想聽你說些虛話,對我來說很有用。」
「我想不出可以說什麼。」
秦勉抬起頭,額頭抵住她的,輕道:「你要說會等我回來,說會給我生兒育女,許了今生相伴到老還要許來世的緣分,最好是生生世世永不分開。」
她驚笑。
「你……這也太貪心了!」她都沒想過那麼遠。
他就是這樣貪心,就是要她對他有相同的依戀——
「我走後,你不用像我一樣天天想你,可是你得等我,像顆望夫石那樣地等我。你一直等著,我就回來了。」
如果,回不來了呢?
她心底這樣想,本來也想開口問,但心口突然像被針錐刺擊般地痛了起來,讓她一時發不出聲音。
她沒問出口的話,他像是知道般地回答了:
「我不會死,我會活著。你沒有當第二次寡婦的機會!」斬釘截鐵的口氣,像是山嶽般無可撼動的誓言。
誓言一起,就要索求回應,於是他緊緊盯著她的雙眼,索道:「對我說些好聽的。說些讓我聽了非回來不可的話、說些即使死了也一定要回到你身邊的話、說些讓我不敢死的話!嗯?」
「我……」錢香福整個人被他鉗得牢牢的,連呼吸都顯得困難,但她並不想掙脫,也不想向他抱怨求饒。就要分離了,這點痛算什麼?她覺得他可以將她弄得更痛一些,讓她的身體可以更深刻地銘記,可是她知道,這樣的力道已經是極限了,再重些的話,他定然捨不得……
就在兩人難捨難分之際,一聲壓低的殺風景聲音自另個角落傳來——
「頭兒!頭兒!上將軍來到軍營了!您得快些回去了,上將軍一定會點兵的!」這是幫他放風的杜實,聲音很急。
秦勉一怔,目光仍纏著她的雙眼,而凶狠鉗著她身子的力道卻是漸漸地卸鬆了,像是冷靜又回到他身上,而原先失去理智的急切已經被他壓到心底最深處。
「我得走了。」他語氣很輕,像是呼吸一樣地輕。
從早上醒來,他就一直說著這句話。然後說到她給他送到軍營、說到一同吃午飯、說到日落西山,然後她還在這兒,被他看著、被他抱著、被他緊握著雙手。
「嗯,你走吧。」她沒想到自己的聲音可以這樣冷靜。
「頭兒!王勇吹哨聲了,三急聲,上將軍在找您了!」杜實在另一邊緊張低叫。
秦勉朝杜實的方向走去,走了三步,像是不甘心沒得到她一句能夠安他心的話,於是回頭看她。
夕陽在他背後,將他雄偉的身影輪廓用金光描繪出來,讓他看起來是那樣的頂天立地、英偉不凡,可卻讓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雙黑色的眼,像鑲嵌了星光的磁石,將她緊緊吸住……
她深吸一口氣,朝他說道:「如果你死了,我一定立馬改嫁。」
秦勉瞪大眼!
「我真的會改嫁的。」她語氣跟他的誓言一樣堅定。可是,接下來說的話,氣勢就沒那麼足了,因為竟帶著她不願意讓他聽到的哽咽——
「所以,不要死。你死了,我就是別人的了。」
秦勉像是想跑回來——狠狠抱住她或狠狠朝她放狠話,但也就向她走了半步,就克制住了。就見他伸出右拳,在半空中用力揮了揮,朝她放著狠話:「老子不會死!老子會活著回來!你這婆娘給我等著!」
征討北蠻的這場戰事,凱旋而歸是可以預見的。畢竟士氣正銳,如猛虎出柙,又是三十萬兵馬去打北蠻的十五萬人,自然應該取得勝利的結果。
只是怎麼勝、勝到什麼程度,就得看皇帝的意思以及上將軍如何調度軍隊去打了。
皇帝的意思是:能把北蠻打得多殘就多殘,最好將他們打得未來一百年都沒膽氣想著要朝中原的方向走一步。
而上將軍對這場戰事有著更大的野望,他不僅要將北蠻打殘,更希望將他們驅趕到更北的地方,把他們趕到沙漠的另一邊、冰山極地的另一邊,趕到天涯盡頭,永永遠遠都不會再回來,然後將關外這一大片草原收歸為國有,日後當成新朝的牧馬場。
這是新朝最顯赫的功績,遠勝所有前朝的偉業;是他周盛上將軍軍事生涯裡將被銘記千古的偉大成就!往上數三千年從來沒有人能辦成這件事,頂多將外蠻給趕出關外,把城門關起來就自認為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