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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席絹

  「就算是個不想再嫁的寡婦,還是得生孩子的。」秦勉用一種挑剔的目光掃視眼前女人的全身,從灰頭土臉的臉蛋,到滿是補丁的衣服所包裹著的瘦巴巴身體……雖然很懷疑這樣的身體能不能孕育出孩子,不過他卻克制不住一個衝動的想法,像沸騰的熱水波波波地從心底深處冒湧上來──

  「如果非生孩子不可,就給我生吧。」

  當這樣的話從自己嘴裡說出來之後,秦勉先是一怔,像是不明白自己怎麼就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說出來之後,卻覺得這樣的主意還不賴。

  他十歲那年答應過他爹的──走出去外面掙命,然後,只要沒死,就把秦家的香火傳下來。

  在亂世出生長大的人,看慣了生死與離散,對各種美好到不真實的臆想都沒有太大的觸動。比如家庭,比如團圓,比如快樂,比如富足,都沒有特別的觸動,也提不起興趣,即使他現在算是已經謀出了個光明前程,但對他而言,也不過是終於可以一日吃上三餐,並且餐餐飽足罷了。

  在他回鄉祭祖的這個時候,心情難得低落與軟弱,正好遇見了她;她年輕,代表著她應該能生。曾經答應父親的事,此刻正特別在意著,而她剛好進入他的眼界裡,先是讓他覺得有趣,後來山上那一出更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所以他便覺得,如果非找一個女人傳香火,那麼,就讓這個令他感興趣的女人來生吧!

  秦勉想,她應該也會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提議吧?

  當然,在兩人愉快合作生孩子之前,他得先弄清楚她是誰、又是誰家短命男人的遺孀。

  他想,他很快就會知道。

  「你說……」秦勉從來不曾覺得開口說話是這樣艱難的事。「這些土地的持有人是秦大成以及秦牛哥的遺孀?」

  「是啊頭兒,正是這兩人!」紀智跟著王勇一同來到東村的橋邊向秦勉報告最新探得的消息。「頭兒,這兩人是不是您秦家的族人?」就是因為查到地主姓秦,所以幾個下屬連忙放下一切,趕緊過來報告。想著若真是頭兒的親人,也好讓他高興一下。

  秦勉點頭道:

  「嗯,秦大成是我堂叔……」他的表情有些古怪,不知道是在高興還是在惱怒,反正眼神很複雜,最後抬起一手揉著額角,悶悶地,像是需要再度確認地問:

  「那個寡婦……真是秦牛哥家的?」

  「是啊,這秦牛哥的名字很好記,所以連我這個大字不識一個的,聽了就記住。哈哈哈,頭兒,這名字真逗,這個秦牛哥以前一定是負責給家裡放牛的,所以他爹娘才給取了這麼個實用的名字!哈哈哈……」王勇自從聽到那個名字之後,就一路笑過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太好笑了。

  「很好笑?」秦勉微乎其微地抽了抽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問。

  「當然好笑!這名字跟唐吃有得一拚啦!」王勇大力拍著身邊另一個跟他一樣粗魁的壯漢直笑。「唐吃,當年你把自己取作唐吃,是不是想著天天有糧吃?」

  唐吃推開王勇,雖然被取笑過無數次,但憨厚的他還是再度解釋著:

  「不是。我本來沒名字,我家鄉在南方閩州的海口,沒爹娘的孤兒都被叫「乞吃」,就是乞丐的意思。後來咱們編製成兵了,要登記名字,書吏官說我不能再叫「乞吃」,得有名字。我不識字,好不容易才記下這三個字的寫法,其它都不識得,也不想再學別的字,所以書吏官就幫我把「乞」拿掉,只寫唐吃。這名字好,我都認得。」

  「哈哈哈!那書吏官真絕了,哈哈哈!秦牛哥如果遇到書吏官,書吏官也會幫他省字眼兒,是會叫秦牛還是叫秦哥?哈哈哈……」王勇的笑點一向很奇怪,而且一旦笑點被戳中,就會一直笑個不停,怎麼也停不下來。

  於是,「砰」地一聲,秦勉抬起一腳將人踹飛到遙遠的一邊自個兒樂去,然後問紀智:

  「那寡婦叫什麼名字?」

  「叫錢香福。」紀智回道。

  「真姓錢啊……」秦勉突然覺得有點頭大。

  「頭兒,姓錢怎麼了?」一個叫周全的親信好奇地問。

  「咦?也是姓錢,真巧!咱之前大老遠跑到北地的涼山村去找頭兒祖父給訂下的未婚妻不正是姓錢?難道頭兒家的男兒都跟錢家的女人結親?」吳用想起來了。

  「耶?那麼是不是說那個秦牛哥的老婆或許會知道頭兒未婚妻的下落?哎啊!搞不好當年錢家人早早就全逃過來這邊投靠秦家了!」另一個叫杜實的漢子突然想到這個絕大的可能。「所以頭兒,您的未婚妻或許正等在這兒呢!這真是太好了!」

  第4章(2)

  唐吃與揉著屁股走回來的王勇等人聽到杜實這樣說,都深覺有理,也跟著高興起來,什麼都還沒個準兒呢,就開始一逕兒朝頭兒說恭喜。

  倒是紀智與吳用兩個腦筋靈便的人沒有動作,悄覷了眼頭兒的臉色──有點黑沉沉的;然後再看向仍然趴在馬背上昏睡的押寨婆娘(王勇語),兩人有默契地互看一眼,然後都低下頭,把「沉默是金」四個字不斷反覆默念。

  秦勉面無表情地看著笑嘻嘻直朝他賀喜的下屬,雖然拳頭有點癢,卻還是忍下了,畢竟他們都是真心為他感到高興……

  「頭兒,那咱們快點去秦家村看看吧!我們相信您的未婚妻一定在的!那個秦牛哥的遺孀都還活得好好的,那麼其他錢家人也一定沒死。不僅沒死,還給您守著呢!真不愧是咱大嫂,真是個好女……」杜實笑道。

  王勇想想不對,道:

  「老杜,你怎麼知道頭兒的未婚妻有安分地給頭兒守著?這話別說得太早,還是得親眼看看才知道。明明紀智只查到秦牛哥的老婆有安分在守寡,沒出去攪些亂七八糟的,可其他女子就不知道是什麼情況了,還是先看看吧。」

  秦勉還是沒有說話,像在思考著什麼。

  吳用終於開口,以謹慎的口氣問秦勉:

  「頭兒,要不,這名女子,我們先派人送回客棧安置。今天您就先去拜訪您的堂叔以及錢氏,如何?」其實在幫忙置辦禮品時,吳用知道這些禮有一部分是要送給王勇口中那個押寨婆娘的家人,當作第一次上門拜訪的見面禮,甚至是聘禮──畢竟王勇賭咒說頭兒確實是看上人家了;後來看到頭兒的表情,心中就更加肯定了,果真是給馬背上那名女子準備的。

  可現在的情況有變,這些禮品全送到秦家,也是合適的。吳用在採買時,就專挑精貴的糧油細布去買,雖然沒有京城那樣高級的檔次,但買來的已經是永梅縣所能提供的最頂級貨品了。這些財貨,就是一般殷實人家也捨不得置辦的。用來饋贈親友,可說是極為隆重,裝了整整一車呢!

  秦勉朝吳用點點頭,吩咐道:

  「將板車上的禮品都抬下來,你跟唐吃駕這輛板車送她去客棧,到時請客棧掌櫃叫個婆子照顧一下。」

  「頭兒放心,屬下都會安排妥當。」吳用說完,就招呼著眾人幫忙抬禮品下車。

  秦勉走到愛馬身邊,將那女人給抱了下來。在等待下屬清空板車的空檔,他低頭看著懷抱裡的她,雖然很想盡快知道她的姓名與家庭情況,但此刻為著一個突然冒出來的「秦牛哥遺孀」,事情就變得複雜了。

  如果……真有個女人在秦家守寡,無論如何,他都是要負起責任的。

  也許,這會是最後一次與她這樣親近了……

  秦勉,被大定皇帝新封的正三品鎮武將軍,幼時乳名正是喚作——牛哥。

  「太好了,太好了……咱秦家沒有斷絕,咱還能有香火可以傳下去,真是太好了!牛哥兒……牛哥兒……你回來了,你活著回來了……真好,真好啊……」秦大成喜極而泣,泣不成聲,整個人哭癱在炕上,一隻枯瘦的手緊緊抓著秦勉的手腕,深怕秦勉會在下一個眨眼間就消失不見、深怕一切只是他在作夢!

  秦大成從來不哭,能讓他哭的,就只有親人的亡故以及重聚。他雖然性情斯文溫和,看起來也總是病弱不堪,似是隨時都會病亡,但他被強盜洗劫暴打時沒流下一滴淚,卻幾乎流光了身體裡的血。

  最後一波強盜走後,以林氏一族為主的流民來此落腳,明知道東村這邊都是屬於秦家的土地,卻不問自取地佔地築屋、占田耕種,一群人不客氣地瓜分了秦家的土地。

  搶走土地也就罷了,那時秦大成正病重,被打碎的一手一腳沒有得到治療,缺醫少藥,只能在劇痛裡扛著,扛得住就能活下來,扛不住就只好去死;那時身邊僅剩一名同樣傷重的老奴在侍候著,家裡連一隻碗都沒有,老奴拖著殘軀,拿一片破瓦盛水給他喝——當時整個家裡也就剩那麼點水了,再無其它可入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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