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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決明

  他那是什麼眼神、什麼表情嘛?好似很想對她發怒,卻又隱忍,擺明指控她不懂事、她胡鬧、她讓他感到失望!

  虧她心心唸唸等他回房,要將她今天在閣樓屋瓦上聽見的消息拿來問他,結果她沒機會開口,兩人就吵架了……算有吵架吧?

  「一定就是你們家族的壞脾氣和不講理,才會在某一代被人下了詛咒,要你們九代衰運,男丁零落,還有每個男丁都活不過三十歲!」這是銀貅在午憩時聽來的事,好些個方家奴僕聚集樓簷下,嘀嘀咕咕說著。

  方家受了詛咒,在數百年前,得罪某人,被下了最惡毒的血咒。方家的氣運本該飛黃騰達,卻因血咒緣故,當他們那一代的男丁暴斃,方家的繁華榮景亦隨之崩裂,前幾代的方家人更曾淪落乞討維生,待下一代男丁長大成人,再度重振方府家風,但好日子並沒有隨之而來,血咒在男丁三十歲再度應驗,男丁死,家運破,變成了方家輪迴般的惡夢,亦是當初下咒人要讓方家興興衰衰,嘗到希望之際,又被絕望吞噬。

  方不絕是第七代男丁,現年二十八,意味著再不用兩年,他也將面臨血咒威脅,所以方母才急於尋找能破除血咒的方法。娶陸小蟬,正是其一。

  他也會死吧?

  他身上的闇息,可是濃烈得與貴息形成平分秋色的拉鋸,誰也不讓誰,接下來兩年,闇息贏過貴息,徹底獲勝,他的好時運揮霍殆盡,到時便是死路一條,然後方家一落千丈,今時榮景,如夢一場。

  方家前六代,無一倖免,沒有誰能拖過三十大關,現在有多少人等著要看第七代迎娶擁有破咒八字的新夫人進門之後,是否能安然度過。

  能不能她是不知道啦,她只知道,陸小蟬跑了,她的唯一功用也沒派上用場。

  老實說,這事兒與她何干?她又不會在方家留上兩年,方不絕最終是死是活、方家下場如何,她不會也不想親眼目睹。人類的渾水.少蹚為妙,她只打算在他活著的這一小段時間,快樂享受。

  他的生死,不關她的事,他又不是她真正的丈夫,貔貅,是不需要夫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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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不絕,牢牢記住你丈夫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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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句話,也是說給陸小蟬聽的,而非她銀貅,她不過是一時興起,冒充人類和他在大床上翻滾過幾回,他不是公貔,無法與她為伴一生,況且剛剛又那般對她,她根本沒有繼續留下的理由……

  本是為了娶個妻子進門來替少爺解咒,看看是否能助少爺撐過死關,偏偏少夫人是這種刁鑽性子,怕少爺還沒面臨死關,就先給她活活氣死了。那時某位丫鬟幽幽歎息。

  老夫人當初也掙扎許久,明知少夫人名聲不好,卻為了寶貝獨子的性命,不得不忍下諸多嘲弄取笑,以及陸家獅子大開口的離譜聘金,結果成親不過幾日,少夫人又是逃婚,又是自個兒莫名其妙回來,現在更開始欺負起方家的人,難怪老夫人這些天來總是哀聲歎氣。一名老實臉長工亦在搖頭。

  若能破咒,她想怎麼欺負我們都無妨,怕只怕毒咒沒能破解,又惹上這等麻煩,才是方家不幸的開始吧。

  想走的腳步,被大多雜亂思緒及聽見的話語絆住。

  還剩兩年吶……真希望少爺平安無事,度過死關。

  兩年,好短。

  方不絕知道自己只剩兩年壽命嗎?

  知道的話,豈不是很折騰嗎?

  每日清晨醒來,離死之日便更近一天。

  他,怕嗎?

  「……不對,他剛才那樣待我,我替他煩惱什麼兩年不兩年?就算他剩兩天可活也是他的命。」銀貅猛搖頭,不要自己太去在意「別人家的事」。

  只是,她沒注意到,自己收回了正欲展臂施法的柔荑,坐回床沿,逸出小小一聲悄歎。

  她咚的一聲,倒進軟枕間,拉起絲被蓋頭,在裡頭嚷嚷:「不管了不管了不管了,我什麼都不要管了啦——」

  不管從方家眾人口中聽見了什麼。

  不管方不絕身上有哪一種惡毒死咒。

  不管方不絕還能再活多久。

  不管……自己為什麼最後仍是決定留下來不走。

  方不絕刻意隱忍三天,不去理睬「陸小蟬」關在房裡的動靜,不聽不問她是否撒潑耍賴,是否為難下人,是否咒罵他冷漠無情,他硬下心腸,存心要她明白,昔日的小姐脾氣在方家不管用,不是每個人都必須容忍她、敬畏她。

  恰巧船行這兩天運回一艘撞礁受損的商船,他忙著處理修繕及受潮貨物賠償後續事宜,足以將心思暫時挪開,不去滿腦子想她有沒有反省,有沒有吃飯,有沒有生氣,有沒有……哭泣。

  他雖非方家船行的掛名當家,實則船行運作諸事,仍須經他之手來決策,對娘親擔心他的三十死關,而央求他不許跑船護貨,不許以當家主事身份對外宣稱,他為了讓年輕便喪夫的娘親安心,全數應允,不過船行夥計們都很清楚,表面上方不絕的表弟李韻是老闆,真正掌權的還是方家第七代獨子方不絕。

  他有絕對的理由早出晚歸,甚至直接睡在船行客鋪亦不足為奇。

  只是當事情逐一解決,他失去了借口,最終仍是要去面對他的掛心和懸念。

  掛心自己的三十歲死關,以及懸念關於如何對待「陸小蟬」的方法。

  他在眾人面前,表現出對於詛咒的無動於衷,當每個人都替他煩惱起未來,只有他,不浪費時間在自怨自艾上,若他注定三十歲將殞,那麼剩餘的兩年自當是無比重要,他要做的事還太多,至少,必須為方家眾人安排妥善。

  詛咒是什麼?真有其存在嗎?

  它是無形的,他並不想相信,可是任誰都無法解釋方家六代男丁接連早歿的巧合。各種意外,奪去正值年輕力壯的男人生命,無病無痛。有的,是返家途中,遭天外掉落的店舖招牌砸碎了腦;有的,是在家中與妻兒共進晚膳時,被一顆小魚丸噎斃……

  即便他身體健康,鮮少生病,不代表不會有突發厄運降臨,萬一他像前六代祖先一樣壽終干三十,對「陸小蟬」而言著實不公平。她還如此年輕,若步上他娘親的守寡後塵,她能忍受那種孤寂和無助嗎?

  要是他真的走了,當然不希望她為他獨守一生,他會樂見有人能照顧她,卻又會嫉妒照顧她的人不是他……

  嫉妒,也是活著才能有的權利,他若死了,連生氣的能力都沒有,還談何嫉妒?生平第一次,方不絕對於糾纏自身的詛咒——連他都不甚詳懂此咒始末,僅聽過一些細碎拼湊的故事,非要方家一代一代嘗到苦楚——感到痛恨、感到憤怒、感到不甘心。

  假使她無法替他解咒,八字說法不過是訛傳,他的命運仍敵不過詛咒,即便再不願、再怨懟,壽命長短豈能由他,到時,她怎麼辦?她那不服輸的傲性,娘親會視她如己出,疼她若女嗎?

  他不由得,憂心起這些。

  憂心自己死後,她可能面臨的困難。

  這樁為破咒而成的親事,竟成為他最後無法安心離世的煩惱嗎?

  他低歎,感覺馬車停下奔馳速度,意味著他到家了。

  這是三天之中,他最早回府邸的一次。

  三天也夠磨損一個嬌嬌女的倔強任性了吧——

  沒有。

  他甫踏進海棠院的月洞門,憂心忡忡的玲瓏立刻小跑步迎上前來,沒待他開口詢問何事,她便急忙稟告。

  「少爺……少夫人已經三天沒有進食了!」

  「什麼?!」

  「……我每餐送去的飯菜,皆原封不動擺在桌上,筷子連被拿起來翻翻菜色的痕跡也沒有。」她討厭少夫人是一回事,見少夫人不吃不喝是另一回事,玲瓏的擔憂,是貨真價實。

  方不絕急遽而行,玲瓏在他身後小跑步追趕,喘吁吁再道:

  「少夫人一直躺在床上,用絲被蒙頭,喚她也不應聲,玲瓏擔心……」

  「把鎖打開!」方不絕急喝交代,玲瓏來不及順氣,手忙腳亂掏出鑰匙開鎖,動作不過遲拙了些,方不絕搶過鑰匙,自己動手,一氣呵成解開門上煉鎖,拋丟在地,撞開房門入內。

  房裡,沒有燃燭,幽暗暗的,連月光都藏進厚雲間,吝嗇由小窗投射光暈。跟在他身後的玲瓏點起燭火,明亮的同時,他看見完整擺放在桌上的晚膳托盤,動也未動,冷硬的白飯,一碟茄汁桂魚片,一份小糟雞,一盤香辣豆腐,一盅竹笙雞湯,以及一碟鮮炒時蔬,綠色菜葉已變得黃爛,教人失去食慾。

  榻上一團隆起,只露出一雙白玉裸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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