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不覺得疼痛了嗎?」銀貅問他。
勾陳凝望著她,在她漂亮瞳間看到自己笑容一頓,他使勁扯大唇角揚弧,不讓它消失。
「嗯,不痛了。」他頷首。
「……那,我要怎麼做,才會像你一樣,不再覺得這裡酸酸刺刺的?」她迷惑地指著胸口。
「容易。先處理掉那玩意。」他指她手裡休書。
「可是……」這是方——那、那只人類唯一留給她的東西……其它的,她什麼都沒有帶出來。
「把所有關於他的東西都銷毀掉,留著,不過是徒惹傷心回憶。你喜歡這麼痛嗎?你喜歡每天都過得魂不守舍、渾渾噩噩,明明好累好疲倦,卻怎麼也無法入眠,反覆想著他的面容、他的嗓音,以及他傷害你時的決絕?」勾陳不逼她,只是放輕聲音問她,要她自己思索,讓她自己決定,手心紙團該有的命運為何。
「我……」銀貅咬唇,躊躇著。
紙團寫的東西,她已經記不太完整,比起那些什麼任其自便、分釵斷帶、各自分飛的字句,方——那只人類揮毫寫下它們時的冷漠以對,她反而記得牢靠。他凜目,恨不得以最簡短、最直接的文字,表達他急於驅逐她的迫切;他抿唇,好似有更多森寒無情的話語還鎖在唇舌間;他急亂書寫,寫下情盡緣斷,寫下決裂分飛。
寫休書的手,曾在她身上點燃熱力,使她快樂戰粟,每一個撫弄、挑逗,都炙燙如火。她牢記它穿梭濃密髮際間的纏綿,牢記它游移她每寸敏感膚上的歡愉,怎知,那般的暖厚大掌,竟寫出如此冰冷無情的銳利字句。
她那時,像被誰給直接捏碎了一般,思緒、反應、言語,還有心……全都破碎殆盡,她吐不出半個字,表達不出是狂怒或極悲,只能飛也似地奔離讓她覺得疼痛的地方,排斥讓她覺得疼痛之人……
她不喜歡那種痛,不喜歡。
她不喜歡魂不守舍,不喜歡渾渾噩噩,不喜歡無法入睡,不喜歡他在她夢裡,告訴她:恩斷義絕,再非夫與妻的關係,要她滾……
她不喜歡!
她想如勾陳一樣痊癒,能再咧嘴大笑,能再品嚐美味財氣,能再睡得痛快,她不要痛。
貝齒施加於唇上的力道加重,咬得唇兒泛白。
勾陳耐心等待,以微笑鼓勵她,紅燦的鳳眸,鑲了鼓勵。
是呀,方——那只人類如此待她,她又何須戀戀不忘,為難了她自己?貔貅之中,有哪只像她優柔寡斷?
貔貅總是好聚好散、壞分便老死不相往來,此生漫漫永不相見。
是他先說了分離,是他先推開了她,是他。
是他不願再與她見面,是他要與她至此……恩斷義絕。
無情人類,不值得回顧留戀。
她緩緩舉高捏握紙團的手,五指收攏,越來越緊,越來越出力,流沙般的細碎銀屑,由掌間及指縫飄下,紙團被擰成粉末,化為白耀星光,點點墜下,與她裙上黹紋融合在一塊。柔軟裙料上,綻開一片銀河般的晶鑽光芒,它們閃爍著,由強而弱,慢慢地,消失無跡,如星火熄滅。
「好女孩,這就對了,由休書開始,然後是記憶,逐步地,將那只雄人類拋掉,當回快樂的獸,去咬你心愛的珍稀財寶,去漫遊天地蒼穹,去開懷,去笑,去玩樂,去享受。」勾陳在她身邊鼓勵她,嗓音好柔軟,撫她秀髮的動作好親暱。「等會兒,先跟哥哥一塊賞夕陽去?」
「我想要開懷!」她低吼,說給自己聽,指間銀屑染了一手銀白,她啪啪拂盡,雙掌互擊的聲音,像拍手,像她給即將重生的自己最有力的支持,她越是吼,越覺得精氣神全都回來了。「我要笑!我要玩樂!我要享受!我要當回快樂的貔貅!我要去咬財!去漫遊!我要振作!我要去賞夕——惡惡惡惡惡惡……」』
勵志的話語未說完,以吐得淅瀝嘩啦的作嘔聲做結。
勾陳瞬間刷白了臉,腦中警告用的無形大銅鐘,被垂擊得匡匡作響——
不……不會吧?!
銀貅近來嚴重嗜睡、食慾不振、精神不濟,以及現存吐到昏天暗地的反應,難道——
他驚恐地瞪向銀貅平坦小腹。
方、方、方、方家第八代?
勾陳殺回黃泉地府,點名要找文判問個仔仔細細,他一個字都還沒脫口,文判官的歎息聲硬是比他更快一步,幽幽的,長長的,吐盡無奈。
「你知道我們等著解決方家的問題,等了多久嗎?扣除第一代的始作俑者,第二代開始,到第七代的方不絕,我們等了一百七十二年。」文判流露出難得一見的埋怨口氣。「好不容易淡化掉屬於貔貅的那部分血脈,不久前,我的生死簿上竟然浮現出不該有的紀錄。」
「……小銀懷了方不絕的孩子,對吧?」勾陳知道,若情況依照文判安排好的方向走,今日他見到的文判應該笑臉迎人,起碼,不會一見面便提及方家之事,所以他不得不做此猜測——他最不願意的猜測。
「她把方家的血脈,又混得濃稠了。」文判的答案,等同於「是」。
錯誤,延續下來,還加深了。
「那麼你們現在打算如何解決新產生的錯誤?」
「好問題。」文判睨他一眼。他也很需要有人給他答案。
「她腹中的孩子,不會也受『方家詛咒』拖累,只能活三十年吧?!」
「……我比較希望,在孩子出世之前,直接用筆將生死簿裡新浮上來的那整段文字劃掉塗消。」文判神情認真,不像說笑。
「可以這樣做嗎?」若可以,還不趕快做!一筆勾消掉方家第八代,那只最好不要存在的小混種,勾陳舉雙手雙腳外加一條狐尾巴贊成。
他沒跟銀貅說她可能懷孕了,銀貅亦粗心的未察覺,只是自言自語嘀咕著她生了怪病,一直想睡卻睡不足,一直想吃卻吃不下,一直不想吐卻吐得連膽汁都快嘔出來……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孩子,對她何嘗不是好事。
「當然不行,行的話,方家第二代便沒有存在的機會。」他隨口說說罷了,白癡才當真。私自竄改生死簿,會損及他的魂體及道行,每改一字,斷骨抽筋挖肉碎腦之痛,猛烈反噬,教他連鬼都不想做!
若沒有嚴格規定,生死簿誰想改就改,天下豈不大亂。
不要問他為何知道擅動生死簿的下場,只有親自嘗過那種疼痛之後,才會不敢再犯,當初對方家第二代的削壽之舉,就足足讓文判有大半年無法離開床榻,軟得比塊破布更不如。
「那現在怎麼辦?放任小銀生下人類和貔貅的混種?或者你們準備直接對付小銀?!」勾陳可不會眼睜睜看銀貅被他們欺負,他這個哥哥不是做假的。
「無論你說的哪一項,都不是我能插手干預的範圍,我只管死,不管生。」文判回勾陳一抹既客氣又冷漠的微笑。那隻母貅只要沒斷氣,便不在地府管轄之內,他們無權變更她長達數百年的壽命。她與方家子孫不同,他們是在入世之前,歲壽未定,一生歷程亦未譜寫記載,影響層面不大,那時要做些小手腳何其容易;一旦進輪迴,轉生,涉及的人事物太寬大廣,牽一髮而動全身,必須謹慎。
「不然你告訴我,生死薄裡新浮上來的那段「不該有的紀錄」,寫了些什麼?它交代的是小銀腹中孩子一生的命運嗎?那孩子真的會被生下來——」
「狐神大人,你問太多了。」
「我只想知道,那個孩子該不該留!」
「該不該,不是你或我說了便算。假如我告訴你,他留不得,你就打算動手扼殺銀貅腹中之子?反之,我若說他該留,你便不顧一切護他周全,不容許任何人傷害他?」文判雖不咄咄逼人,卻教勾陳無話可說,沉默以對。良久,文判才再開口道:「這件事,你別插手,會有人出面收拾混亂,上頭是決計不允許錯誤再延續幾百年,我能說的,僅止於此。」
「會有人出面收拾混亂?這句話是何意——」勾陳還想追問,一陣白煙,取代文判的身影,由勾陳眼前消失,根本不準備回復他任何問題。勾陳對著空曠森冷的鬼地方嚷嚷:「喂!文判,話說清楚呀!不允許錯誤再延續是怎麼個不允許法?真的要對小銀不利嗎?文判——」
呼呼風聲,是唯一對他的回應。
勾陳一頭紅髮被拂得凌亂,如同他的心緒,全被揪扯在一塊。
為什麼又惹出這種麻煩後續?
到底該如何收拾?
銀貅眸兒瞠著,偶爾眨兩下,再瞠著,又眨三下,確定睡意真的沒有召喚她,她的神智是這些天來,最最清晰及清楚的。
沒有睡意,又閒賴在床上無所事事。
說要帶她賞餘暉的勾陳,不知怎地,那天來匆匆去匆匆,一副有更緊急之事要辦的模樣,去了就沒再來,已經三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