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指虛偽的夫妻情分嗎?」方不絕放下手裡長劍,銀貅以為他與她一樣留戀,皆捨不得那些。怎知,棄了劍的他,翻開盛墨小缽,取來毫筆及紙張,迅速而潦草地揮灑墨跡,短短三行,走筆至此,水墨未干,薄紙甩到她面前。「這是休書,你我從此恩斷義絕,再非夫與妻的關係,這樣,你甘願滾了嗎?」
休書……是什麼?她連聽都沒昕過,白紙黑字匆促書寫,一時間難以辨識他寫了什麼,然而他補上的那兩句話已足夠教她明瞭,紙間三行絕不會是好話。
她覺得憤怒,覺得自己好蠢,覺得眼睛好酸澀,更覺得荒謬。她的付出,遠遠不及她的身份來得重要,知道她非人,竟能教他收回所有情意,太可笑了,人類的無情,震懾住她,也激怒了她。
銀貅捏緊手裡薄紙,銀眸瞪向他,想從他臉上覓著一些些的眷戀。
沒有。
即使他回望她,卻仿似在看著陌路人。
銀貅聽見自己發出低狺,宛如負傷之獸的哀鳴,銀光驀然迸裂飛散,一點一點的閃爍星粉落盡之前,她的身影消失於斗室之內。
方不絕靜佇不動,黑墨濡污的右手,緩緩托住桌,方才被拋開的毫筆,在桌巾間留下長長一道痕跡,黑的,醜陋的,難看的,毀掉那方細膩黹繡巾子,來不及拭乾的黑墨污點旁,添加了小小如梅花的血紅珠子,一朵、一朵,接著一朵,綻放開來……
直挺的身軀,原先與正常人無異的臉色,瞬間刷白,失去紅潤健康,揚有鬆懈微笑的嘴角及鼻下冒出大量鮮血,顫抖的手臂支撐不住失去意識的頹倒重量,方不絕轟然倒地,一動也不動。
斷去的氣息,早於一盞茶之前,便不復存在……
第8章(1)
睡,什麼事都不用想,放鬆精神,拋開煩惱,讓自己沉入一個與世隔絕的仙境之中,那裡沒有爭吵,沒有對峙,沒有你凶我、我凶你的紛紛擾擾,她這陣子太累了,睡眠不足,現在多好,誰都不吵她,誰都不鬧她,誰都不干涉她,她可以睡上坐個月,補回所有失去的精神和氣力。
睡,痛痛快快,興會淋漓,管它外頭風風雨雨抑或雷電交加。
睡,放空,發呆,茫然,閉上眼睛,關上耳朵,除了睡之外,其它事情都別做別想。
銀貅在貔貅洞裡擺了一張極大的紅檜架子床,上頭系滿粉柔綢紗,貔貅不需要床,睡乾草堆的大有人在,可她討厭一身細皮嫩肉被草堆或寶礦給磨傷、磨痛,所以她倣傚最懂得享受的人類,變出軟綿綿的床,讓她睡得舒適歡樂。
歡樂……
床好軟,枕好軟,被好軟,為何獨獨心情沒法子放軟呢?
明明是合起雙眼在睡的,可是濕潤的鹹液,不住地由眼角滑下,沒入枕面,被布料吮去,徒留深深一片痕跡。鼻間堵塞了太多濃稠鼻涕,害她無法好好呼吸,一抽一抽地發出嘶嘶聲,吐納不順暢,才會連睡也不安穩,一定是。
捏在手裡的紙團,幾乎快被揉爛,它不是草紙,不用以擦眼淚擤鼻涕,它是那只人類——她不願意再想起他的姓名,他不值得她費神回憶——無情丟來的休書。
休書,休棄髮妻的書信,宣告從今以後他與她,什麼也不再是了。
哼,多此一舉,他們貔貅分離時不做這種麻煩事,要走就走,沒有哪一方會死纏爛打,他只要告訴她「我不想與你在一塊了」,兩人便能爽爽快快地分開……
最好你是可以爽爽快快啦!銀貅捫心自問,若他說出分離,她能做到揮揮手,一拍兩散的無所謂嗎?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答案應該是不能,否則她此時不應該是渾身無力的倦懶模樣,不應該是明明好累好想睡,卻在床上翻滾整天也無法睡沉。
「小銀,小銀。」
遠遠而來的熟悉呼喚,教她一震,慌忙瞠眸起身,緊盯洞口邁入的身影,然而那股幽香一竄進鼻,她便如同消了氣的皮鞠,癱回榻上枕間,趴著不動。
是勾陳。
會叫她小銀的,另有其人,並不是只有那只人類。
「瞧哥哥帶了什麼給你,小懶蟲,快醒醒,快嘛。」勾陳搖晃她的肩。
「不要,我好睏。」只是一直睡不安穩,好似不斷作著夢,夢見海棠院,夢見那只人類,夢見好多好多,讓她不能安心好好睡。
「是九天玄女的銀步搖,上頭嵌有好多翠玉瑪瑙,哥哥特地討來給你補補身子的。」勾陳獻寶似地輕哄慢騙。
「我不餓,我只想睡。」她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
「吃飽才好睡呀。」勾陳的力道添了幾成的強迫,將銀貅翻面過來,手裡精緻的飾物美得銀光閃閃。
看見銀貅憔悴的面容時,他笑容微斂,兄長對妹子的疼惜之心,隨之緊揪。
他本以為,貔貅這種冷感動物,對於情愛,處之泰然,瀟瀟灑灑,無論有它沒它,都仍是悠遊自得的獸。他曾經最羨慕貔貅的缺情少愛,視它如廢物,不屑碰,不想沾,喜歡孤寂,享受獨處,而今一看,終是難脫七情六慾束縛。
銀貅如此,金貔亦然,後者的情況不比銀貅好到哪裡去,雖然沒有哭泣流淚,那副德行也決計稱不上好。金貔已經到了完全不理會人的地步,靜靜的、無語的、如石像一般的,坐在被他毀壞殆盡的孤峰之巔,曾陪伴在他身旁的人類小姑娘,墜落孤峰谷底,孤伶伶地,逐漸腐去。
這對貔貅是怎麼回事,麻煩事全撞在一塊了嗎?
他不希望看見銀貅變成金貔那副模樣,所以他才勤勞奔走她的貔貅洞,找些她感興趣之物來吸引她的注意力。
「小銀,你睡好久了,前兩天我來,你也在睡,越睡越懶,喏,快吃吧,哥哥替你把它刷得乾乾淨淨,吃完,哥哥帶你去個漂亮的地方,現在趕去,還能看得著落日餘暉哦。」他不容拒絕,將銀步搖塞進她掌間,可她捏在那兒的紙團,讓他無法如願。
「這是……」勾陳不知是何物,教她握得這麼的牢。
「恩斷義絕。」
「什麼?」
「它是恩斷義絕,是老死不相往來,是兩人再無瓜葛……」
勾陳恍然大悟。
是方不絕最終留給她的。
那日,方不絕呼喚他的名字,他翩然而至,方不絕正巧斷氣,如文判所言,為救一名乞兒,被疾馳的馬車撞得正著,雖然立即送回府邸搶救,仍是回天乏術,三隻鬼差早已佇守旁側,等待終結百年錯誤的那一刻到來。
是他向鬼差求情,放緩一盞荼時間,讓方不絕用這短暫時間交代後事。原先鬼差是不允的,他再三保證,這一盞茶時間絕對值得,又反問鬼差:「你們是希望賣我這面子,或是與我僵持不下,逼我粗蠻以待?」十隻血紅爪子扳得喀喀作響,鬼差才勉為其難點頭。
臥床的死人,在方家上上下下痛哭流涕的哀痛中,猛然坐起——自然是勾陳的施法,連同致命之傷,勾陳輕輕一抹,將其掩藏起來,否則一絲絲的血腥昧,都逃不過貔貅靈敏的鼻子——方家眾人一陣驚呼,方母淚漣漣挨抱過來,以為天降神跡,愛兒死而復生。
方不絕跪下,向方母磕了約莫十個響頭,未再多言,起身,命令眾人不許跟上,獨自回到海棠院。
勾陳跟上一小段路,停步於海棠院外,他隱去身形,透過花牆上的月形小窗,以凝神靜心之術,細聽風兒為他傳回來海棠院內所有動靜。
他聽見方不絕每字每句的絕情話語,也聽見銀貅不懂愛情如驟雨般突如其來的轉變,直到銀貅負氣馳遠,他才現身,慢慢走進房裡,看著氣絕的方不絕,恢復傷重不治的狼狽原樣。
鬼差勾縛著臉色慘白的方不絕,匆忙要回去交差,擦肩之際,他與勾陳只說了一句,便隨鬼差消失不見。
請好好照顧她。
多簡單的一句話。
多難做到的一句話。
他想得太天真了,以為方不絕這麼做,銀貅便會厭惡方不絕,怨他恨他不見他不想他,當負面情緒勝過一切,愛,被擠壓得支離破碎,回憶起某人時,產生的只剩「恨不當初不相識」的憤懣,誰還會為其感到傷悲或難過?
怎知,小銀仍是無法釋懷開朗。
「小銀,他對你無情無義,你說他見到你銀髮模樣,便翻臉不顧情面,取長劍欲傷你,這種雄人類不值得你為他掉半滴淚,將關於他的一切都忘卻,連同這種破紙燒了吧,燒得乾乾淨淨,不留痕跡。」
方不絕呀方不絕,為了小銀好,小小詆毀你,你不會有怨言才是。
「痛,忍一忍就過去了,僅是一時罷了。你瞧,你只是收到休書一封,當初哥哥我可是收到了催命符哩。」他俯低身,淺淺一笑,為她拭乾淚痕,見她因這句話而稍稍撥出一些注意力在他身上,銀眸裡有困惑,他苦笑道:「也不是真的符,而是……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哥哥那時也痛得死去活來,可現在,哥哥還不是快快樂樂,悠哉無慮。所以囉,再大再劇烈的痛楚,總有一天你會發覺它不再傳來任何疼痛,提及它時,不會再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