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曙臨回頭看著他張狂不收斂的笑,輕輕地把背貼向他的胸膛,感覺他的笑聲牽動著胸腔,恍若透過衣料,她也被感染喜悅,放聲笑著,然下一刻,她的笑猛地打住。
宮之寶察覺她的異狀,跟著她的視線探向右側岔路上的老婦人。
毛曙臨像個不知所措的小孩,有些慌張地朝老婦人輕點了點頭。
「怎麼,又帶了個男人回來了?怎麼你們母女倆都一樣的不檢點?」老婦人一瞧見她,滿臉鄙夷,甚至還朝她身邊吐口水。
宮之寶見狀怒凜著臉。「婆婆,她是我的妻子,請你尊重一點!」不要以為是個婆婆,他就不敢翻瞼!
「你也能嫁人啊?」老婦人並非惡意嘲諷,而是真的覺得很意外。
「為何不能嫁?」宮之寶惡沉著眉目。
「你可知道她有個兒子了?」
「那是我兒子,你有意見啊?我們因故失聯,如今我找回她了,也要你置喙嗎?」管得也太寬了吧,老太婆。
「你是當年被那丫頭給救回來的男人?」老婦人嚇了一跳,總覺得有點不太像。
也對,當初那男人臉腫得跟豬頭沒兩樣,她從頭到尾也只見過一次,哪會記得他長什麼樣子?
宮之寶聽得一頭霧水,回話卻回得很有氣勢。「就是我!」哼了聲,他駕馬朝前奔去,注意到她緊握的粉拳,關節泛著令他心疼的白。「沒事了,有我在。」
毛曙臨頓了下,拾眼看著他。「你……」不是已經都知道了?她怔愣了下,突地苦笑。
他怎麼可能會知道?他失去了那段相戀的記憶,否則怎會初相遇時表現得那麼鎮定呢?他只是因為疼她、想保護她,才脫口這麼說的……他還是一樣的貼心,一樣地疼愛她。
「怎麼了?」
「沒。」她搖搖頭,像他綻開了笑顏「其實這婆婆鄰居們,沒什麼惡意的。」
這樣還叫沒惡意?要真有惡意,是不是要毀屍滅跡了?他恨恨忖著。
「宮爺,你瞧,那是什麼?」她突道,指著山壁一頭。
宮之寶循著她指去的方向探去,耳邊彷彿聽見——
菘藍,下部葉如倒卵,上部葉如箭鏃。
「菘藍,下部葉如倒卵,上部葉如箭鏃。」他怔怔地跟著念出。
「款,你竟然知道?」
「我為什麼不能知道?」喂,到底知不知道他是靠何營生的?不過,他對染料確實沒那麼在行,這花和果實皆可做染料的菘籃,原來長這樣的呀……可剛才是誰在他耳邊說話?
聽說山間有惑人心神的妖魅,不過剛才那聲音,他怎麼聽都覺得像極了曙臨的聲音,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剛才沒喝酒啊,怎麼會出現幻聽?
「宮爺果真很厲害。」她由衷道。
宮之寶被她崇拜的眼神看得很心虛。「也還好啦。」乖,別這樣看他,他會很想把自己埋起來。
「那你知道那是什麼嗎?」她又指向另一頭。
他探去,耳邊又聽見——
三月,你看,槐樹開的是黃白色蝶形的花,到了初夏開花時,花蕾可以拿來做黃色的染料喔。
他呆住。
這也是錯覺嗎?還是山中妖魅想對他說什麼?
可是他不叫三月啊,三月是她兒子耶……難不成他聽見了以往他們母子倆尚住在這兒的殘留聲響?
怎麼可能?他沒那種異能,且她沒事跟那麼小的孩子談染料做什麼?
他失笑著,但當馬兒愈往愈下走,他的心沒由來地顫著,當馬兒走下斜坡,來到一處谷底腹地,他的心快停止了跳動。
「宮爺,到了。」
她細軟的嗓音透著愉悅,纖指直指前方。
宮之寶怔住,一陣山風從眼前的瀑布刮來,吹動他束起的發,震動他快停止顫跳的心,恍若有聲音順著風吹進他耳裡。
三月,我們去泅泳。
你明知道我最討厭碰水了。
愈是討厭,愈要游啊,要不然你下次又溺水,怎麼辦?
你救我啊。
眼前的瀑布自山壁激濺而瀉,在底下形成一攤清泉,再順溪而下,激濺上岸,而岸邊如茵青草蔓延到破舊茅屋前,恍若一大片嫩綠毛氈。
這景致,與曙臨房內那掛在牆上的精繡風景,一模一樣……他的心跳竄得飛快,不是因為似曾相識,而是因為十年前他墜崖清醒時,就是在這裡,而剛才那個婆婆有說了,當年被曙臨丫頭救回的人……
這是怎麼回事?這之間究竟有什麼關聯?
頭,驀地劇痛。
宮之寶單手捧著頭,痛得瞇緊了黑眸,恍若痛進了心扉,撕扯著他的五臟六腑。
「宮爺,又犯頭疼了嗎?」細微的低吟聲傳人她耳中,她微慌地回過頭,纖指輕揉著他進露青筋的額。
宮之寶紊亂了氣息,勉強地勾趄笑。「沒事。」
「還說沒事?」臉色都發青,唇辦都泛黑了,怎可能沒事?「宮爺,咱們先到屋裡休息一下。」
「好。」他策馬停在茅屋前,馬也不拴,壓根不擔心馬兒會走掉。
茅屋門板沒上鎖,輕推,咿呀一聲,裡頭昏暗,幾許光絲從後方的籐編窗欞篩落,在角落裡團舞,恍若鬼魅揚舞。
三月,這兒坐。
他瞇緊黑眸,任由她將他攙扶到窗邊的木製橫楊上坐下,耳邊傅來女子細軟的童音,逗趣的、俏皮的、撒嬌的……教他心痛的。
痛,從心間竄出,衝上鼻頭,痛著他的心,濡濕他的眼。
想哭,沒來由的。
「很疼嗎?」毛曙臨憂心忡忡地瞅著他,十指不敢停歇地一再推揉著。
「不,我好多了。」他低啞道。
頭痛確實是舒緩了許多,但就不知道為什麼,竟沒來由地覺得心酸。
「我去替你弄點水,外頭的溪水下游水質很甜美,你等我一下。」她衝到後頭,拿了個杓子就朝外頭衝去。
動作快到他想要阻止都來不及,算了,他也想休息一下。
茅屋,以茅為頂,以薄木為牆,若不是這兒四面環山,有天然屏障,他懷疑這茅屋不知道早倒上幾回了。
不過茅屋雖小,卻相當乾淨,像是有人時時擦拭整理過。
微勾笑,看向門外,可見潺潺溪水,綠地激泉,綠林紅花……那景致恍若早已看過百回,恁地熟悉,熟悉到他……他怔愣地感受瞼上滑落的淚,那淚極燙極熱,在他沒有防備時,落得教他猝不及防。
怎會哭了?
他到底是怎麼了?
他毫無頭緒,腦袋一片混亂,突地!!
「三月,真的是你!」
宮之寶驀地橫眼瞪去,才發現有個男人踏進屋內,那是張極為老實而憨厚的瞼,一臉震驚。
「真的是你,我聽胡嬤嬤說你回來了,想起我在染坊看見一個酷似你的人,心想該不會是同一個人,想不到還真是同一個人。」大武說趄話來像是繞口令。「你總算是回來了,我真以為你恢復記憶之後跑了,就再也不管他們母子倆死活呢。」
宮之寶聽得一愣一愣,頭痛欲裂。
「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大武心無城府地走近他。「三月?」
「誰是三月?」好半晌,他壓抑著痛,勉為其難地吐出幾個字。
三月不是曙臨的兒子嗎?為什麼眼前的男人會叫他三月?
「三月不就是你?怎麼,你的記憶還沒恢復嗎?如果沒有恢復,你怎會想要找曙臨他們母子,又是怎麼找到他們的?喂,三月?三月?」在他倒下之前,大武立即衝向前扶住他。
他看向門外,腦門像要被活生生地撕裂,而這一幕,和他十年前清醒過來所見的畫面一模一樣,他那時的記憶停留在被推落山崖,接著是這一幕,而後他快步往山上跑,跑得又快又急……
思緒打住,宮之寶眼前一片漆黑,頭痛得像是要將他活生生地撕裂開來。
黑暗之中,有許多破碎的光影在跳顫,有好多細碎的耳語在低吟,是曙臨的聲音,而回答她的……是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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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如果有天,你恢復記憶,你會忘了我嗎?
不會。
如果忘了呢?
那就罰我一輩子頭痛吧。
「宮爺!」
毛曙臨憂懼的嗓音像是劃破黑暗的一把利刃,迫使著他不得不清醒。
張眼,一滴溫熱的淚滴在他頰上,凝聚多少相思,那淚就有多重。
「曙臨。」他開口,發現嗓音竟異樣的沙啞,恍若嚎啕大哭了一場。
許是哭過了,他已經很久沒有覺得身心如此舒暢,似重獲新生般。
「宮爺、宮爺,你總算醒了,你嚇死我了。」毛曙臨胡亂地抹去淚,笑了,唇角卻是抖顫著。
「我沒事。」他抬手,輕抹去她的淚。
「你怎麼了?是不是頭很疼?」她去取水回來,便瞧見大武緊攙著他,而他雙眼緊閉,彷彿昏死過去,頓時嚇得她六神無主。
「不。」至少現在不會。
痛,是要叫他記住,要他不忘:但他忘了,所以承諾為咒,要他頭痛不休,要他記、要他憶!
為何他到現在才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