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意思?」
「不然怎麼前一秒還在生氣,下一秒又若無其事邀我吃飯?」太怪了。
他挑起眉毛,笑著說了句——
「這叫公私分明。」
第4章(1)
丁薇霓發現,聶鳴鋒沒有誇大,他的確表現得公私分明。
此時,同樣在那間北平館子,他們共進晚餐,他對著她,一貫的談笑風生,絲毫沒把才纔的工作情緒帶到餐桌上。
那她是喜歡工作時的他,還是私底下的他?恐怕有點難以取決,因為各有魅力……咦!腦中太過自然的自問自答,使她愣了一下。
什、什麼喜歡……她在想什麼?不,她所謂的喜歡,不是那個意思……等一下!她幹嘛這麼緊張?發現內心一直在自我解釋,她啞然失笑。
「在想什麼這麼有趣?」對面的他興味地問。
莫名心虛,她隨便找個問題搪塞:「為什麼你、嗯……會想設立舞團?」
「人總會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他笑道。「你不也找到了你的?」
「你是怎麼找到的?」她想挖掘更多關於他的傳奇。
他試著回想,卻說不上來。「只能說,有一天,當我察覺的時候,已經離不開舞蹈了……就像著魔一樣。」他看向她。「不如說說你的故事。」
她想了想。「也沒什麼特別的。小時候,爸爸經商失敗,家境不好,只能撿哥哥半長不短的舊衣服穿,幫紙娃娃設計美美的衣服變成我的樂趣。長大後,對服裝設計還是熱中,加上我哥他……總是鼓勵我,所以決定朝這方面發展。」
注意到她提及亡兄時,語氣微頓,怕她感傷,他迅速接話:「你很努力。」
她笑著搖頭。「你才是。」被他這樣稱讚,只怕連拚命三郎都會慚愧。「你老是給我一種感覺,好像沒有明天一樣,所以硬是把一天當成三天用。」
「唔……也許是吧。」他微笑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現代舞的創始人說過,真正的舞蹈動作,不是發明的,而是發現的。舞蹈是一門永遠的探索,一個人在有生之年可以發現的太過有限,每想到這裡,我就捨不得停下來。」
他眼神熠熠,熱茶的冉冉白霧醺著他的臉,襯得那雙深邃眼眸更黑更亮。他訴說抱負時,她在他目光裡感受到深切的熱情,這個神采奕奕的英俊男人,在這一刻顯得更耀眼出眾,教她呼吸一窒,莫名臉紅心跳,低下頭,一時甚至不敢逼視,總覺得一不小心就會被那雙眼睛吸走……這……這是什麼感覺?
「我懂你的意思……」好不容易定下心來,她說:「創意都是永無止境的,我也希望有機會可以到處走走看看,在有生之年盡量開拓眼界,挑戰極限。」
她說得認真;他聽著,忽然有點反應不過來。注視她,有點困惑和好笑地想:咦,他居然跟一個小自己十歲的女孩相知相惜了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更玄的是,他還覺得,如果是她,應該可以理解自己的理想……
回憶方纔他們之間的那場角力,「應該」被換成了「一定」。
「你這個人……怎麼……怎麼只許自己龜毛!」
想到她不平的模樣,他胸中又升起笑意。當他說自己有特權時,他打賭她一定在心裡咒罵他,事實上,她臉上根本寫著「拽什麼」三個字。
然後呢,面對他的疾言厲色,滿以為她會惶恐放棄,結果看看她說什麼?明天看到成品,他就不會氣了?還「我保證」?越想越好笑,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在想什麼這麼有趣?」換她問了。
「在想你剛才的表現。」他笑吟吟,據實以告。
「……那一點也不有趣,好嗎?」
「我也這麼想,但嘴巴就是會自己笑,你說奇不奇怪?」又逗她一句。
她瞪他,哼道:「你慘了,現在就笑成這樣,等看到成品,一定會笑到嘴抽筋,而且心裡想,老天,還好我聽了她的話,改過實在太棒了。」
他聽得大笑,於是她也笑了,驚奇自己居然會開這種自以為是的玩笑。跟他在一起,她好像變得有點不一樣,情緒總似快板樂章,雀躍動聽。
聶鳴鋒笑瞅她,在今天對她有了更多瞭解。她雖年輕,卻跟自己一樣有理想和堅持,令他欣賞。說到底,她的求好心切,也是為了成就自己的舞台……想到這,他甚至感動了。
「你趕工歸趕工,飯不可以忘了吃,知道嗎?」
他的叮嚀讓她倍感窩心,乖乖笑答:「知道。」
他是個公私分明的人,卻願在工作上容忍她的任性,即使心裡不高興,還是給她機會嘗試想法,平時也總是認真看待她的意見,從不因她年紀輕就小看她,這種尊重讓她感動。
那她是喜歡工作時的他,還是私底下的他?
腦中不期然又冒出這個問題,這一次,她肯定地想,兩個都喜歡……
兩人沉浸在對方帶來的感動裡,一時都忘了言語,四目相對,一時都有點迷失,迷失在對方的靈魂之窗裡,連眼也忘了眨,彷彿在互相催眠,微妙的情愫悄悄流動,牽出一條曖昧的線,將空氣圈套住,收緊、再收緊……
「大碗酸辣湯!」侍者在這時吆喝上菜,打破了迷離的氣氛。
他身體一震,將筷子撞掉,回過神來,彎腰撿起,想請侍者幫忙換一雙,對方卻已匆匆跑去服務別桌,只得先將筷子放桌上。
望向對座的她,他發現自己有點不尋常,竟無法說明剛剛在想什麼?
清清喉嚨,他找話說:「生意真好。」
她也略感侷促,眼神亂飄,就是不看他,直到最後……停在那碗湯上。
見她盯著那碗湯,臉色變得古怪,他問道:「怎麼了?」傾身一看,嚇!發現湯的表面居然浮著一粒指甲大小的可疑黑點。
「嗯……」他摸著下巴,劍眉一軒。「這該不會又是你加的料吧?」
可惡,這男人很會記仇嘛。不甘被調侃,她瞪著他,撇撇嘴道:「是啊,這很補的……要不要我幫你盛一碗?」
他哈哈笑。「還是算了,補過頭,流鼻血就慘了。」
她不由得也笑了,感謝這碗不衛生的湯,給他們機會笑得理所當然,適時驅逐那些奇怪的不對勁,氣氛自在多了,他們又說說笑笑起來。
正值晚餐時段,餐廳人聲鼎沸,鄰桌有小孩哭鬧,但面前男人的存在感實在太強烈,她的眼睛跟耳朵都被密切鎮定,愉快得根本不會注意到煩人的雜訊。
筷子動得異常慢,一個鍋貼要分十口吃,明明心裡掛念著要回家趕工,身體卻賴著捨不得走,這是為什麼呢?因為跟他在一起,總是那麼的歡喜。
而看著他——只是這樣看著他,她莫名的有點出神了,那種臉紅心跳的感覺又來了,這是為什麼呢?怦怦怦,聽著自己的心跳聲,她若有所悟。
也許那是因為,她所謂的喜歡,真的就是那個意思……
***
隔天,丁薇霓卯起來趕工,在演出前如期交件,當然免不了和團長大人再來個幾次例行「溝通」,最後順利過關,拍板定案。
接著,在綵排當天,她終於碰見傳說中的驢子。
在這之前,小虎曾慎重其事,事先給她友善的提示:「如果喔,我是說如果啦,你不曉得怎麼應付她的話,就對著她笑就好了。」
這樣的形容,教人不免好奇。「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嘛,唉,跟《小熊維尼》裡的驢子有點像,動不動就憂鬱悲觀。她從小窩在電腦前,所以有人際緊張症,以前為了慫恿她一起學舞,不知花了我多少功夫……」說到這,像是意識到什麼,小虎忽地停話,懊惱地自打嘴巴一下。「你、你千萬別誤會喔!雖然她有一咪咪的神經質,不過她其實超——可愛的,只是霹靂怕羞,又對自己亂沒自信而已。真的真的,我保證你會喜歡她的。」
這時,丁薇霓看著眼前這個聽說「超可愛」的人,難以理解她怪異的表現。
「你你你好——」清瘦高挑的女子,一張鵝蛋臉,一把娃娃聲,雙手交握胸前,臉色發白,緊張得像隨時要休克。她脹紅臉,深呼吸,閉上眼,以慷慨就義的氣勢,顫聲宣佈:「希希希希望可以跟你做朋友。」
過了一會兒,她怯生生睜開眼,囁嚅道:「我……我說了嗎?」
「說了說了!」小虎不知從哪蹦了出來。「贊哪,驢子,這次很成功呢!」
「真的?真的?」驢子驚喜地搗住嘴,彷彿中了頭彩那樣不敢置信。
「真的!真的!喔耶,give me five——」小虎跟她擊掌,拉著她轉圈圈。
愣望面前興奮不已的雙人組,丁薇霓愕然,完全處於狀況外。
「啊!」總算驚覺自己失禮地把別人晾在一邊,驢子惶恐萬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興奮了……請、請請不要討厭我。」嘴唇顫抖,一副受驚小鹿的模樣。「——011100110110111101110010011100100111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