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由她擔任服裝設計,她會怎麼做呢?既有印象太過強烈,在內心根深柢固,除了黑與白,好像沒有顏色更合適了。然而,一旦離開了舞台,失去精粹的舞蹈,它們充其量只是兩件單調的衣服而已,多麼神奇……
思緒至此一頓,她心頭一震,睜大眼從床上彈坐起來,如受當頭棒喝,赫然領悟——舞台服裝離開了舞台,就會立刻喪失魔力;當一件服裝只適用於它所依賴誕生的某個舞台……服裝設計的意義,豈不已經超越了服裝本身?
「舞台服裝設計跟一般服裝設計是兩碼子事。」
這是他一開始就明確指點她的方向,她卻輕忽不當一回事……這樣一想,她的設計確實像件走秀服,獨立自主得過了頭。
冷汗襲背,她環抱自己,感到羞恥。
還有臉在那大言不慚,吹噓什麼熱情!不知天高地厚,一碰釘子就處處為自己找借口,口口聲聲期盼能投入他的舞台,所作所為卻只有污辱……
「聶先生……非常對不起。」翌日,她致電給他,沮喪地認錯,對自己失望。「你說的沒錯,是我沒有做足功課。」
糟蹋了大好機會,事到如今,也只能引咎求去了吧?瞥眼桌上他給的資料,她心頭抽緊,好酸楚,有種被從夢想入口推出來的感覺,以後……以後還可能見到自己希求的星光嗎?
咬了咬唇,她鼓起勇氣,決定再爭取試試。「拜託你,再給我一次機會……這一次,這一次我一定痛改前非,用心設計出真正的舞台服裝。」
厚著臉皮說完,她兩腮發熱,緊握話筒,忐忑不安,沒想到電話那頭的他沒有譏誚,只是淡淡地說:「那我等你的消息。」
她大喜過望,事不宜遲,立刻進行新的設計。
經驗不夠更該加倍努力,她到處尋找相關書籍作為參考,觀賞其他舞團的舞作吸收養分,跟著又汗顏地發現一項先前所犯的錯誤——舞台服裝必須根據編舞者的想法和針對舞蹈特質去設計,最忌閉門造車。
她開始懂得打電話跟他討論,以便揣摩他企圖在舞蹈中表達的訊息,每天埋頭苦幹,精益求精……終於,新作問世了!
興匆匆帶著設計圖上門求教,她依然期待又緊張,這一次,他多花了五秒時間審視,給了一句——
「還是不行。」
迎頭痛擊。
灰頭土臉回到家,她越想越不甘心,不服輸的本性被徹底激起,喝杯咖啡振奮精神,捲土重來,在心裡向他宣戰,只要還沒被轟出局,她就絕不死心。
於是……
「不行,用這麼多繁瑣的小配件,會妨礙到舞者的動作。」
「不行,下擺設計太長了,會絆到腳。」
「不行,這顏色過於陰沉,不符意象。」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有沒有這麼多不行?!她咬牙強忍翻桌的衝動,記取不足之處,做了臭臭長長的改良筆記,發憤圖強,發誓總有一天要這傢伙心悅誠服!
於是,她變成舞團的常客,團員幾乎全認識她了,同時,會客室變決鬥場,兩個牛脾氣互相角力,頻率高得像是固定的休閒運動。
「喂,你們有沒有覺得,最近這裡的空氣多了幾分硝煙?」
「廢話!三不五時就開戰嘛。嘿嘿,說到這個,你認為戰果會如何?」
「難說難說……」團長固然強悍,但新人妹妹堅毅不屈,也非省油的燈哪。
眾人閒時興奮嗑牙,無不感到精采可期。
那天,設計再次被打回票,丁薇霓走出會客室,連日熬夜之下,身心俱疲,不得不走到門邊椅上坐下,小歇片刻。
有人走上前來,遲疑了下,開口:「欸嘿,這個……別氣餒,勝敗乃兵家常事嘛。」又是那個叫小虎的男人。
他在她身旁坐下,這次是單純想表達欽佩。「你真是毅力驚人耶,能跟團長周旋到現在還不放棄,被你教訓,我是心服口服。」看到有人這麼拚命想爭取跟他們舞團合作的機會,對照自己輕率的抱怨,他很難不慚愧。
她有點意外,原本對他沒什麼好感,這時聽他說得真誠,心裡略有改觀。
「其實啊,團長會讓你提案就夠稀奇了,他討厭重新跟人培養默契,所以找來找去總是那幾個熟人,唯獨對你破例,所以加油啦!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的。」
聞言,她臉上的陰霾總算消散了些。「謝謝。」
她不是沒有自尊心,有生以來還沒像現在這樣接連受挫,不可能不沮喪,不過聽了他這番話,她願相信自己在那惡魔團長心中尚有可為。
「不用謝啦,我說的都是真的……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哦?」
「我叫丁薇霓。」
「啥米?!你叫維尼?!」他發出一聲驚喊,雙眼突出,忽然激動。「天哪……實在太巧了!這百分之千是命運的安排,你不知道我們一直在等你出現!」
什麼?她聽得一頭霧水。
「我的綽號是跳跳虎,你也可以叫我小虎——」他比比自己,興奮得手舞足蹈。「我們團裡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綽號是瑞比,一個綽號是驢子,現在加上你小熊維尼——哦呵呵呵,太妙了太妙了,這下主角到齊啦!」
她錯愕地瞪著他笑到嘴巴快歪掉的樣子,從沒看過男人這麼三八的。
「我不是小熊維尼。」她蹙眉道。
「你不是叫維尼嗎?」
「不是那個維尼。是薔薇的薇,霓虹的霓。」
「哎呀,念起來都一樣嘛。」他喜孜孜,她卻繃著臉,高興不起來。
原來誤打誤撞,自己跑到百畝森林來了?從小到大,不曉得多少次被人拿小熊維尼來當綽號,教她下意識排斥,天知道那只貪吃的笨熊有哪裡好……
小虎還在樂呢,驀地被人自後K了一記後腦勺,他回過頭,驚見團長大人雙手環胸,面色不善。
「混小子,還在摸魚?」
見到那個男人出現,丁薇霓如臨大敵,馬上從椅上跳起,抬頭挺胸,隱藏疲態,兩人對視幾秒,她用嘴形無聲告訴他:我會再來的。
他顯然看懂了,因為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像在說:我拭目以待。
「再見。」她告辭離去,瞇了瞇眼,感到鬥志再次燃燒。
哼,等著瞧吧,她跟他卯上了。絕不會退縮!
***
「你很喜歡小飛俠的故事?」
那天晚上,他們又一次用電話開會,略微「切磋」了一番,結束通話前,她沒來由想到這個問題。
「你不喜歡?」聶鳴鋒反問。
「也說不上喜不喜歡……」她轉著手上的筆,思考道:「我只有小時候看過迪士尼的卡通,細節統統不記得了,唯一最有印象的,是裡頭有只吞了鬧鐘的鱷魚,每次它出現,就會聽到鬧鐘滴答滴答的聲音,嚇壞一票海盜。」
「那的確有點可怕。沒聽過嗎?Never smile at a crocodile……」他輕哼一句。
「這是什麼歌?」
「卡通裡的一首配樂。告訴我們,水遠別對一隻鱷魚微笑。」
「笑了會怎樣?」
「你認為會怎樣?」
「……你有沒有發現,你老是把問題丟回來給我?」
「希望這樣可以幫助你思考。」她確信自己聽到了笑聲。
這討厭鬼,她暗自哼道,唰唰幾筆在手上的素描本上畫了個他被巨槌打扁的塗鴉,心中這才有點快意,揚唇偷笑。
「不說話就是問完了?」
「是。謝謝你的時間。」她瞄眼桌上的小鐘,適當地說:「晚安。」
說來奇怪,打這專線給他很少撲空,何況到這時間他都還沒離開,她懷疑他根本是把辦公室當家……怎麼會有這種工作狂啊?她暗自納罕。
掛斷電話,她洗了澡,上床睡覺,腦袋卻無法停止運作,有種莫名的亢奮,覺得自己就要抓住什麼了,索性爬起來,上網查小飛俠的資訊。
接下來幾天,她又迫不及待地去找原著小說、繪本、卡通跟電影來看,邊聽卡通的原聲帶,邊研究《星光》的資料,靈感大發,畫圖畫到半夜。再三修飾後,隔天,趁著沒打工,她上完最後一堂課,帶著設計圖直奔舞團。
「我把下擺這裡設計得類似燕尾服,會隨跳躍擺動,帶點飛行裝束的意味,表示即使星光很遠,還是可以像小飛俠一樣,飛到夢幻島。還有……」
把自己的設計一一講解完,她觀察他一貫面無表情地審視,手心捏汗,心頭七上八下,還是……不行嗎?這是她自認至今為止最有信心的作品了……
「這個髮型是怎麼回事?」他指指圖,終於開口。
「我認為用這髮型作搭配會很適合。」一般她是不在設計圖上畫髮型的,但這次特別有靈感,所以利用髮型來加強整體印象。
「這個……爆炸頭,很適合?」他微微一頓。「感覺有點誇張。」
其實他是想說可笑吧?她不太高興,就是有這種感覺。「這一點也不誇張,更不好笑。這個主題需要力量,這個造型可以突顯出生命力。」認真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