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他停下腳步,劍眉一軒,依言等待。
該怎麼說才好?她尋思著,心中有千言萬語想傾訴,可怎麼都好煽情,在喉嚨裡排了長隊,卻一個也過不了嘴巴這關,統統遭到扣押……
「薇霓?」這個停頓實在太久了,他喚她一聲。
「我想說的是……你……不用太想我。」哦,天哪!她說了什麼?!情急之下硬擠出來的,是句不如不說的蠢話。她暗自抽氣,俏臉燒紅,強自鎮定,補救道:「我的意思是……我很快就會回去了……而且,會常常打電話給你。」
他沉默幾秒,很壞地大笑起來,她瞪著他……可惡!
「很好笑是吧?那就慢慢笑,笑夠了再通知我。」已經很糗了,他還火上加油,丁小姐不高興了,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撇過頭去不瞧他。
那鬧彆扭的模樣,讓他更想笑了。回想她方纔的話,是要幫他不為離別感傷吧,他目光一柔,被她振奮了,差點告訴她:我也有話想跟你說
勒住那不應該的衝動,他苦笑心想:唉,看她這麼看得開,反觀自己,再沒幾天,他們就要分別,這種時候,他卻想到求婚這件事……多好笑,這不就像小孩怕自己的東西被搶走,所以先在上頭寫上自己名字那麼幼稚?
其實他豈會不知,真正該跟她說的,不是求婚,而是……
第9章(2)
「咦?」一聲驚噫打斷思緒,他回頭,見她正摸索身上各個口袋。
「找什麼?」
「剛才的票根……」難道弄丟了?她有點著急,忘了生氣。
「兩張都在我這。」他取出票根交給她。
「啊,太好了。」她拿在手上,確認似的看了看,鬆了口氣,將之收入口袋。
「你要票根做什麼?」
「留念哪。從跟你一起到處看舞開始到現在,我已經搜集一小冊子。」
「真的?」沒注意過她有這習慣,他微訝。
「不信的話,回去給你看。」心念一轉,她神秘一笑。「先給你看另一樣東西。」掏出錢包打開,從塑膠套裡小心翼翼抽出兩張紙片,遞到他眼前。
那是兩張過期門票,上頭印的劇名使他震住,心臟像被一隻有力的大手猝然捏住,動彈不得,耳朵裡,聽見她用很溫柔的聲音說:
「這是我的護身符。」她微笑道:「我哥不在以後,我在他房裡找到的。我想,他一定很喜歡你的舞作,所以買了這兩張票,準備帶我一起去看。」
回想起來,當時也是想完成這個約定,才去看了原本沒有接觸的現代舞,沒想到會因此認識了輕風舞團、認識了他……那是她一直感謝的奇妙緣分。
注意到他一直沒說話,她問:「怎麼了?」
他停頓幾秒,嗓音微啞地說:「薇霓……我有話跟你說。」
嗯?那不是她才剛說過的話嗎?她眉毛一揚,笑道:「我可不保證聽了不會笑哦。」直覺以為他在開玩笑,但很快發現不是。
他表情肅穆,眼神凝重,像碰到非常艱難的處境,讓她莫名有點心慌。
「怎麼了?」她語氣小心地又問一次。
「我……」只說了一字,就突兀收口。他感到挫敗,後悔自己為何輕忽大意,不提前擬定對策?他該慎而重之,再三斟酌,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臨陣磨槍。
最後,她比他更早開口:「天黑了,不如我們先回去吧。」
他心頭一凜,臉色沉下,對自己惱火。看這情況多可笑,他的遲疑,逼得她來解套,難道他竟如此懦弱,不敢承受自己造成的後果?
「你手上那兩張門票,是我送的。」他一口氣說:「其實,我認識你哥。」
咦?「你說什麼?」她耳中嗡地一響,驚詫地張大了眼。「你……你認識我哥?」搖搖頭,不相信。「不可能、不可能……你怎麼可能認識他?」
「我們曾經是室友。」嚴肅的口吻,毫無玩笑的意味。
「等一下,你是說……」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議,她捧著頭,消化不良,非常混亂。「你們是室友?那上次尼克帶來找你的那個人……」
「他……也認識你哥。」他僵硬著,感覺先前的隱瞞,全被狠狠甩回臉上。
啊,難怪他當時的反應那麼奇怪……不僅如此,她驚愕地一一回想起來了,所有曾在過往浮現的疑惑,這一刻裡,全成了原來如此。
她喃喃道:「你認識我哥……」也就是說,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誰,她卻毫不知情地將他當成了傾訴對像、毫不知情地蒙受了他的特別關照……閉了閉眼,她吸了口氣,繃著聲音問:「為什麼……為什麼到現在才說?」
他試著解釋:「我找不到適當的時機……」
「現在就很適當嗎?!」她衝口打斷,忿忿瞪眼,激動得甚至沒知覺自己握皺了手上的票。
想到先前尼克帶來的那個人,那樣吃驚的反應,這種被獨自蒙在鼓裡的感覺糟透了,她覺得——覺得遭到愚弄,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上次,我問你那人是誰,你只說是室友,說得好省略……」她聲音冰冷。「那不過是前幾天的事,你現在卻說,找不到適當的時機……你想騙誰?!」
如果,如果不是她剛好拿出這兩張票,他還打算瞞她多久?到底是什麼理由,他非得這樣瞞她不可?莫名的不安浮上心頭,她身體發冷,不,她絕對相信他對自己的真心,但是……她真的不懂他的居心。
被她尖銳的語氣刺痛,他感到胃部糾得更緊,而她用力瞪著他,等待他的解釋,歷經了長長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他開口卻是說:
「抱歉,」他表情苦澀。「我無話可說。」難道先前真沒有比這更適當的時機嗎?騙鬼去吧,這種借口,連他自己都不信,又怎能合理解釋?
「……就這樣?」她感覺自己在發抖。「你什麼也不解釋?」她氣極,更多的是心慌,幾乎想要吼他,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給她……給她一個說法啊!
他沉默片刻,最後啞聲開口:「我想……我是害怕。」
什麼?這話使她呆住,腦海霎時一片空白,震驚錯愕彷徨茫然紛湧而來,千想萬想也沒想到,居然會從他口中聽到這麼個理由。
這個在她眼中總是閃耀著自信神采、無所畏懼的男人,說他……害怕?
「我不懂。」搖搖頭,她腦袋發脹,太混亂,反而迷糊了。
「老實說,一開始,我認為沒有必要告訴你,後來……我是害怕告訴你。上次,我解釋室友的身份,為什麼避重就輕,你說得對,那時候,我完全沒打算利用機會坦白。我就要回台灣了,分別之前,我不想冒險製造不確定,但是剛才……我不能再裝作若無其事,不然就真的變成了戲弄你。」
頓了頓,他露出苦笑。「到了現在,我講了這麼多,也只是想為自己開脫……其實,我只是膽小,怕你不肯諒解,怕我們之間……因而觸了礁。」聲音低啞。
她呆立不動,那反應使他心慌,焦躁地抹抹臉,要自己再說點什麼,不能就此放棄。「相信我,我不是有意瞞你……也許一開始是,但是後來……」他抿緊唇,澀然道:「我只能說,我很抱歉,現在才告訴你。」
她怔怔注視他,這個男人現在所表現的倉皇,是因為她嗎?想到他方纔的自白……是什麼程度的在乎,可以讓一個男人放下自尊,直承軟弱?
心臟一陣緊縮,莫名其妙地,一句突兀的話就這樣脫口而出:「你不用那麼緊張。」
此話一出,她糗住,他愣住,氣氛陷入一輪詭異的僵凝;過了一會兒,他苦笑開口:「拜託,我怎麼可能不緊張……」
他耙耙頭髮,那模樣讓她想到被困在籠子裡的豹,苦惱地轉來轉去,就是找不到出口。
胸口熱熱麻麻的,是種很奇怪的感覺,更奇怪的是,原有的難堪慢慢消失不見了,冷靜下來,她問自己,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反應?
是他代替哥哥照顧自己,是他撫平了哥哥不告而別所留下的傷痛,那段幽暗的日子裡,若她曾有過快樂、興奮、喜悅或感動,也全是因為他。無論他用過什麼心機,她都可以肯定,那不會是為了傷害她。
那麼,她到底想怪他什麼?
緊咬著唇,她後悔了,後悔自己咄咄逼人,像在對待一個仇人。「對不起,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嚇了一跳。」
「我很抱歉。」他啞聲道。
「不重要,不重要……」她搖搖頭,張臂抱住他。「那些都不重要了。」
如聞特赦,他心跳劇烈,低頭深深凝望她,驀地緊緊回擁她,幾乎使她呼吸困難,也使她切身感受到他的焦灼;她因此動容,想做些什麼來紓解他的緊繃。
「其實,從以前開始,我就覺得你很冷靜,又理智,好像從不會為什麼感到困擾。有時我會偷偷希望,有天可以看到你方寸大亂的樣子,可是,嗯,可是……」原本想安慰他,不小心說起真心話,因為不好意思,她支吾起來。「很奇怪的是……我現在發現……我好像比較喜歡惡魔團長氣定神閒的神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