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想起來了。抱歉,我記憶力一向不好,請勿見怪。」
大三那年,林啟聖參加過一次高中同學會,他的模樣比起當年是成熟了許多,也許是長得太到位、太順理成章,沒有一點突兀之處,她反倒記不住他的長相。
不管林啟聖是何方神聖,千萬不要心血來潮和她話當年,吃興已經索然無味的她,一點也沒有留下來的慾望。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對你不在意的人永遠不會多看一眼。想想看,我們都快二十七了,能不變的很少了,你真是另類。」他將一張空椅子倒轉過來坐下,兩手伏在椅背上觀看她。
他描述的對像是她嗎?她從未和他有過交集吧?
「你誤會了,我有輕微近視,沒看見你們請多包涵。」她扯開嘴角笑得僵硬。「菜很好吃,意見不敢當,光顧著說話不吃東西太可惜了,反正這麼貴的飯錢都交了對吧。」
他楞了一下,她這才想起這裡是他的地盤,為了掩飾尷尬,很誇張地舉手看看表,「真的很想和你聊下去,不過我得趕回家,已經說好的,定不行,再見吶!」
趁沒有更多人對她產生興趣前溜之大吉。她對自己發誓,明年的同學會絕不會有她!
「我送你到停車場吧!」他起身跟著她,一派環境長期陶養出來的周到。
「不必了,我搭捷運,很快的,謝謝你。」她忙婉拒,怕多說多牽纏,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一到餐廳外的迴廊,呵了口長氣,真有說不出的輕鬆。今天運氣不算好,幸而背包滿載而歸,這點收穫倒是抵得掉一切不愉快。
有人越過她進了電梯,搶先按著敞開鍵等候她;她定睛一看,「咦」
了聲,站住不動。
「茵茵,送你一程吧!不是趕時間嗎?老同學不必太拒人於千里之外吧?車上還可以再聊一會。」林啟聖大方地笑著。
這人有什麼不對勁?她哪一點可以讓一個從高中時代就自命不凡的男人獻慇勤了?當年的胡茵茵當他的活動道具都不夠格吧?
電梯往下滑動,她一面有一搭沒一搭的響應他的詢問,一面苦思擺脫他的借口,出了電梯,勉為其難上了那輛她叫不出名堂的銀灰色敞篷跑車,客氣地說了地址。這趟乘坐經驗雖然難得,心裡還是直犯嘀咕,她極不習慣和關係生疏的人單獨相處。
像要展示他嫻熟的駕駛技巧和跑車性能,車子一轉到四線道大馬路上,他隨即加足油門,短距離內車身奔騰起來,風馳電掣中,根本聽不清楚他說了些什麼,倒退的街景像電影鏡頭,飛梭如夢,一路上她的頭發狂亂似女巫,兩手緊緊拽住安全帶不敢吭聲,怕一顆心跳出喉嚨。
果然,這傢伙和秦佳是同一掛的,全憑當下心情,想怎樣就怎樣,完全不管他人死活!
不出十五分鐘,車子瀟灑漂亮地滑停在那棟紅瓦白牆的小洋房前,林啟聖輕鬆地下了車,繞到她這一側,替她開了門,滿臉春風得意,剪得服貼的髮型蓬鬆微亂,增添幾許帥氣,簡直是洗髮精廣告的最佳人選。
「你家看起來還不錯!」他四處望一回,下了評論。
胡茵茵拂開滿面亂髮,解開安全帶,兩腳踏在地上恍似騰雲駕霧,為了阻止自己不停打哆嗦,她伸進背包掏摸了半天,摸出一根碩果僅存壓扁的涼煙,發顫的手試了幾次才點燃打火機,狠命吸了一大口壓驚。
「啊?看不出來,你抽煙啊?我以為你是乖寶寶咧!」
話一出她隨即嗆岔了氣,扶著車門咳了好幾下。
「謝了!有緣再會。」她敷衍地揮了下手,內心十分慶幸和林啟聖這班人向來沒什麼瓜葛,這傢伙害人不淺,讓她破了戒。
「等一等!」他拉住她的手,從上衣口袋拿出一枝筆在她的掌心寫下一串號碼,「有空一塊喝杯咖啡吧!」不等她反應,他敏捷地跳進駕駛座,以令人目瞪口呆的極速倒車離開。
喝咖啡?他真以為自己魅力無邊到任何女人都會追不及待送上門吧。
她邊按門鈴、邊使勁搓掉掌心的筆墨,門開了,附上一聲響亮的稱謂:「老師,你來啦!咦,你又抽煙——」
她快速摀住小男生的嘴,小聲警告:「閉嘴!是不是不想吃晚飯啦?」
小男生搖搖頭。
「這才乖!老師只抽了兩口,現在就把煙丟了,千萬別告訴爸爸。」
她捏熄煙,細心地用面紙包好放進口袋,從背包摸索出一袋東西塞進小男生手裡。「喏,拿去!」
「耶!」小男生歡跳起來,邊跑邊叫:「雞腿、雞腿、雞腿……」
她跟著咧嘴笑起來,順手把其餘戰利品擺在餐桌上。真好,待會把這些菜餚裝盤一字排開,晚餐就解決了。
她從廚房拿出碗盤,一一將菜餚倒上,香氣瞬間四溢。
「咦?哪來這些菜?你發財啦?」
乍然冒出的渾厚男嗓把她嚇了一跳,她回過頭,成家男主人邊扣著襯衫扣子,邊往桌面張望,準備出門的模樣。但現在是晚上八點鐘,而他的孩子即將孤伶伶被扔在家中,這種生活習慣是不是不太妥當?
「你今天遲到了。」他指指腕上的表,「所以害我也遲到了。」
「噢……呃——」該不該說?說了算不算多管閒事呢?但是今晚站在這裡準備別人的晚餐不就是多管閒事的結果?左思右量間,男人伸出五隻手指頭在她面前搖晃了一下,「哈羅,還在嗎?」
她趕緊收神道:「呃——下次不會了。」
「當心點,湯快滿出來了。」男人好像對她的反應能力懷著質疑,瞄了她好幾眼。那滿腮鬍渣實在礙眼。他渾身散發沭浴後的皂香,懂得清潔自己為何不順便把鬍子給刮除呢?
「您——要出門啊?」還是禁不住問了,有些人的作為實在很難令人袖手旁觀。
「唔。」男人伸手抓了片熏蛙魚放進嘴裡。
「已經晚了,小孩一個人在家不大好吧?而且他還沒洗澡——」
「你在這裡不是嗎?你也是大人啊!」答得十分理所當然,並且言行一致,抓起一隻頗有份量的黑色提包後匆匆越過客廳,在玄關穿上球鞋,帶上門一走了之。
一走了之?
她楞在桌邊。這個男人把一個家和一個活生生的孩子留給一個只見了兩次面的女人?她和他還不算熟吧?雖然這個家和掩埋場沒什麼兩樣,總也挖掘得出幾樣值錢的東西吧?他真不擔心她捲走他的家當?
「算了,誰叫我燒了你的浴室?就當作你看得起我吧!」她暗自咕噥。
小男生吃完了雞腿,爬上桌繼續進攻已布上的菜,她歪著頭問:
「成凱強,媽媽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成凱強嚼著滿口菜含糊回應,「老師不能回去喔,爸爸要加班。」
「誰說的?」
「爸爸啊!爸爸說從今天開始,老師要負責我的晚餐和功課,直到老師把浴室的修繕費抵銷為止。爸爸說,老師想躲債也不行,他可以到學校找校長……」
「你們——」這一對臭氣相投的父子!
她是理虧在先,但不表示活該被予取予求!對了,條文,白紙黑字的條文應該要確立好,否則,未來她將深陷在這個掩埋場裡沒完沒了。
想到這裡,她無端焦慮起來,一隻手不知不覺往背包裡搜尋著。
小男生從一盤炸明蝦中抬起頭來,滿嘴圓鼓鼓,一說話蝦殼便亂噴:
「老師想抽煙嗎?爸爸說,老師如果一直抽煙,很快就會變小老太婆,擦再多保養品都沒用……」
慢動作把手縮回來,她瞪著小男生:「誰說要抽煙了?我拿口香糖可不可以啊?」
和被剝奪的自由相較,開口借錢的後遺症會不會輕微多了?她默默盤算著——該如何才能盡快回歸雲淡風輕、沒有負累的日子?
第二章
嚴格來說,她的忍耐力算是好的,能平安度過高中三年非人歲月,不單需要過人的耐力,還要有近似植物式的麻木和放空,因此一旦有選擇的自由後,她就很少勉強自己順從民意,盡量過著簡單又不麻煩的生活。偶爾有勉強的感覺,通常都是發生在職場的鬥爭上,需要錢的時候就盡量忍耐現狀,活得下去就一走了之,總之以不勉強自己、不麻煩別人為最高行事原則。在她看來,像劉琪一樣變成工作狂,或像秦佳一樣努力成為迷人的名媛,都是非常累人的事。
此時此刻,她坐在昂貴的英式古典餐桌旁,看著長期以便當或速食裹腹的小男生。狼吞虎嚥吃著她買來的牛肉麵。她的嗅覺和視覺不斷努力地和屋子裡的亂象相抗衡,就算轉移視線不去看被雜物掩埋的客廳,鼻子卻不能避免被廚房漫溢出的腐餿味刺激,連忍耐或放空也無法抵擋兩者的衝擊,恐怕要精神出竅才躲得過身心的虐待,這一家人是怎麼過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