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進去吧,我看著你進去。」
燕行聲音悶悶的,表情淡然無徼,跟往常沒兩樣,不像她這般依依不捨。
「我要進屋了,你也快回去吧。」泥娃開了門,回頭向燕行招手道別,她今天很開心,可惜就是時間短了點,她囁嚅數次,終子鼓起勇氣開口詢問:「你明天會……」
「嗯,南門,酉時見。」他答應過的事,不會食言。
「好,明天南門,酉時見!」有他這句話就安心了,至少晚上不會輾轉難眠。
等泥娃進了客棧,關了門後,燕行幾個飛躍,輕點屋簷,急速住相思樹奔去。
往事一幕幕又在他腦海裡重演,愧疚如漲潮,迅速將他淹沒。
鴻渡師父與寒傲梅之父曾結義金蘭,卻因酒後亂性誤淫義嫂,後弒兄嫂一家滅口,唯獨寒傲梅倖免於難,師父酒醒後深受良心譴責,待十年後寒傲梅上山尋仇,遂令她以掌門信物龍紋劍奪命穿心,以求一死解脫。
他不知師父有此恩怨在前,繼位後下令全門組凶,寒傲梅逃亡之際意外與師叔鳳岐相識相戀,但卻不知師叔真實身份為何,直到他發現藏匿於聖山中日夜查訪證據以求洗刷罪名的兩人,才東窗事發。
師叔夾在師門與戀人之間百般無奈,而他執意不聽苦勸,更是造就悲劇的推手,不僅傷了寒傲梅,更逼得她走投無略,投潭尋短,之後為正門風,更將師叔論罪處置,囚入後山思齊洞中,終生監禁。
兩年後,因緣際會翻修書房,才起出師父生前記事手札,還寒傲梅清白,但為顧師門顏面,不敢對外澄清,連師叔的刑罰都不敢馬上免責,只減為五年,而他為了贖罪,卸位掌門,傳位夙山,與師叔一同自囚思齊洞,面壁思過三年後便流浪至此落腳,渡人以消心頭罪惡。
儘管卸任了又如何?他還是卸不下一身責任,當年魯莽鑄下大錯,累得師叔與寒傲梅天人永隔,然而他自責退位,此舉依舊魯莽。
他未善盡掌門職責,對不起師父生前諄諄教誨;他也未盡督導責任,協助夙山師弟統領門派,妄負門派上下數百名弟子的信任。
此事,教他如何置身事外?
第4章(1)
泥娃倚在門邊,聽到門外響起輕微的腳步聲後,偷偷地開了條縫,見原杜燕行所站的位置上已經沒人,才又悄聲出來,想目送他離開。
「我真是傻蛋,阿行能高來飛去,還會浪費時間烏龜爬嗎?」她走到街上左看右看,哪裡有他的行蹤?失落之情溢於言表,多希望能在他身邊再多待幾刻鐘。
不管怎樣,今天就是結束了。
泥娃拖著像上了鐵鐐的步伐踱回客棧,早點梳洗,早點就寢,早點迎接明天的龍虎會,如果一早睜開眼就能看見阿行,那該有多好呢?現在只能賭賭運氣,看能不能夢見他了。
「姑娘,請留步。」一名陌生且身著華服的男子喚住了泥娃,「請問這間客棧有營業嗎?我們夫妻想投宿幾晚,遊歷聞名天下的龍虎會。」
龍虎會是有些名氣,名聞天下就言這其實了,至少在她還沒有來潛龍
鎮之前,就從沒聽過,泥娃雙手搭在門上,回頭揚起平時與客人應對的燦爛笑容,「不好意思,我們這七天歇業,怕是不能招待——兩位貴客。」
慘慘慘,她才十八歲記性就不好了嗎?不是說要收斂、要注意,她怎麼直接招呼起男主人呢?對方是對夫妻,她應該要避嫌,先招呼女主子才是啊!泥娃話說到一半,連忙對女方來人扭手而笑,實在不好意思,拜託拜託,千萬可別誤會!
不過說真的,這對夫妻男俊女俏,宛如畫中天仙,氣質更是出眾非凡,一身行頭所費不貲,隨便一隻玉戒都能抵過她數月工資,非富即貴,亦所謂不能得罪。
「你笑起來真好看……哈,別緊張,我不會吃了你,要是隨便你笑幾下,我丈夫魂就跟你的了,這種用情不專的男人我也不屑要,送你我還會貼你錢。」女子嬌笑幾聲。
氣度不凡且雍容自信,全是泥娃夢寐以求的特點。
「蝶兒,你這麼說,對我就太不公平了,誰不知道我對你一片癡心可表天地,萬物動容,你——」
「夠了,你要演,我明天在這裡搭個戲棚子讓你慢慢唱。」她已經聽到麻木,旁人可不一定能接受他動輒表天表地表萬物,瞧這小姑娘,震驚到眼珠都快掉出來了,「他是我丈夫,鳳岐,我姓溫,雙名尋蝶,我瞧你笑起來挺好看,很有我的緣,不曉得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泥娃,是這間客棧的小跑堂,兩位客官如果要住宿,可能要搭船到齊東城才有辦法,不過你們放心,到子時都還有渡船載客。」泥娃小心翼翼,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溫尋蝶所說的話,除了老闆,她還沒遇過心胸大器能撐船的女子,會怕呢。
「你們這座小城真奇怪,廟宇不收香客,客棧暫不開業,平白無故放棄龍虎會這麼好的商機,一年不就賺這次盛會嗎?」鳳岐實在不解。
潛龍鎮地方小,只是兩座大城中,群居而起的邊境聚落,特色不多,難以發展,鎮內僅有一家客棧不難理解,卻在龍虎會期間讓客人吃閉門羹,他是大大不能理解。
「要我們夫妻齊東、潛龍來回渡船奔波,折騰人也不是這樣。」僅有他一人還可以,要他看蝶兒每天搭船來往,捨得嗎?「泥娃,你在地人比較清楚,這裡有沒有房子要租或是要賣的?」
這麼大手筆?有錢人果然不一樣,她得省吃儉用好幾年才有辦法買塊什麼都沒有的空地而已耶……泥娃滿是羨慕的眼光,指著鎮東,有錢人家才住得起的地域。「我記得趙老爺前年蓋了新厝,舊居想賣但是沒人買得起,不妨考慮看看,不然現在想買房、租房,臨時也難找到人,大夥兒都出來逛龍虎會了。」
「好,多謝。「鳳岐拱手致意,帶著溫尋蝶,往鎮東走去。
「泥娃,有緣再會啦!」溫尋蝶回首向泥娃招手,她真的喜歡這個笑娃娃。
「再會,兩位路上小心。」唉,她又不是出來目送他們兩人的,她想看的是阿行呀……
天不從人願,方纔那對夫妻長得再好看,都沒有阿行一半好。
泥娃關好客棧大門,上了鎖,也在心裡落了道,好鎖住快要滿溢的哀傷。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才剛分手,想念就淹大水了嗎?
相思樹下
燕行如蜻蜓點水,躍上船頭,船身就著湖面原本的波動搖擺,不因他的舉動而起劇烈濤瀾,船上已然就寢熟睡的青玉門弟子,絲毫未覺他的接近。
「起來!」他略帶怒意地低闞,夙山師弟究竟是如何管教帶領底下的弟子?武藝已無當年一半精實,若他有心下手,甚至他們還不及張眼認清敵人,就已斷送性命,魂歸西天。
「誰?」兩人右手握劍跳起,劍尖出鞘對準燕行,「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認不得我嗎?」燕行略一側臉,一張俊美無儔、英氣逼人的臉孔映在皎潔月色下,衣袂鬢髮隨風輕揚,連連飛動,宛如仙人臨世,空靈出塵。
「夙……夙劍掌門!」師兄連忙下跪,雙手平貼船板,上天總算聽見他們的乞求!男兒淚潛然而落,情緒激動到全身顫抖,不能自己。「理召在此恭迎掌門!」
「掌門?!理宣在此恭迎掌門!」
「起來吧,我有要事相問。」燕行大略地將他聽見的事說了一遍,想問清楚前因後果。
理召歎了口氣,「太師父跟您離開師門後,師門武學精髓無人得以全盤領會,門派規模日漸凋零,夙山掌門武藝無法超群而立,遂而勾結外人盜挖聖山原礦,以財富利益鞏固自身地位,籠絡弟子自成派系,道德精神幾乎蕩然無存,我們勢單力薄,根本無力挽救頹勢,只能私下探訪您的下落,請您出面清理門戶。」
「是啊,這幾年夙山掌門一手遮天,順他者生,逆他者亡,搞得大夥兒烏煙瘴氣,苦不堪言!更有弟子求去不成,刎頸以求解脫,我們幾個師兄弟才會偷偷四處走訪查探您的下落。」理宣為此大抱不平,痛批夙山。
「掌門,求您跟我們回去吧,再讓夙山掌門把持教權下去,先祖百年基業,就要斷送在我們手上了!求您了!」理召長跪不起,頭抵船板,就怕燕行拒絕。
「理宣也求您了!」
「我會現身,便是打算處理此事,不過,我還要再緩幾天。」至少等龍虎會結束再走,只是想起站在橋下,將滿腹悲傷硬吞而落卻不喊一聲苦的泥娃,他這一步,始終都難以跨出分毫。
「鳳來客樓」的蘇老闆是會照顧她,就怕泥娃受了委屈,誰都不肯講,一個人默默承受,連掉淚都不肯有,要他如何放心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