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就是做不到。
現在常君哥哥也只剩下她了,如果連她都走了,眼下還有誰來照顧他的日常起居,誰來替他添茶遞水,幫他收拾書案?
秋風習習,孤墳無語。
而她此刻有的,也只有一顆惶惶不安的心罷了。
劉惜秀的墳畔坐了很久很久,眼見天近黃昏,她還得趕著回去做晚飯給夫君吃,這才收拾了祭品,挽著沉重的籃子一步步走回家。
待做好了飯,她小心翼翼地端到了書房門外。
為了節省,劉常君只在屋裡燃了一盞油燈,隔著窗,越發顯得黯淡孤寂。
劉惜秀心疼地望著在小小油燈下,努力苦讀的他。
她深吸了一口氣,揚起微笑,推門而入。
「吃飯了,歇會兒吧。」
他恍若未聞,依然故我地翻過一頁書卷,在紙上寫下重點。
「人是鐵,飯是鋼,吃飯了飯才有精神繼續讀書呀!」她小聲勸著,卻不敢太理直氣壯,生恐他又生她的氣。
劉常君終於擱下筆,揉了揉酸澀的眉心。
她將飯菜端到一旁老舊卻擦拭得乾淨的桌上,瞥了油燈一眼,再忍不住道:「回頭我再多拿幾支蠟燭,屋子亮此,看起書來也較不吃力。」
「不用了。」他端起粗瓷大碗,看也不看她地自顧吃起來。
她咬著下唇,還是轉身出去,逕自去取了燭台來,一一點亮了。
「我說了不用了。」他濃眉倏蹙,臉色微沉。
「夫君,是你的眼睛值錢還是這區區燈燭值錢?」一向溫婉柔順的劉惜秀也難得執拗起來,盯著他道:「人家都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是男兒,有鴻鵠之志,將來是要為君上效力、為百姓造福的,像這種柴米油鹽的小事,只要交給我就好了,你就不要擔心也不要管了!」
他持箸的手一頓,有些愕然詫異地抬眼盯著她。
已經很久很久不見她這般大聲說話了。這些日子來,她若不是唯唯諾諾,就是戰戰兢兢的小媳婦樣,可是在這一瞬間,他有種恍惚的錯覺,好似流光又回到了過去。
好似,眼前的她還是當初跑去大鬧他的畫攤,哭得淚汪汪,卻又固執得像頭牛似地硬要把他拖回家的那個傻姑娘。
他眼神不自覺柔和了些許,嘴角也些微上揚,「你好大的火氣。」
「我——」劉惜秀才驚覺到自己剛剛的「出言不遜」,心慌地低下頭去,結巴道:「我、我是認真的。」
儘管仍對她是滿心滿胸的憤怒和怨懟,這一刻,劉常君卻不由自主地回答:「我說不用,也是認真的。這樣的油燈,看字是足夠了。」
劉惜秀呼吸一窒,他話裡的平靜認命,像是生生在她心上澆下了一勺滾沸的熱油,燒灼得她心痛欲死。
這還是昔日意氣風發、養尊處優的劉大公子嗎?
想起當年,他帶著小雪球快樂地大啖紅燒肉,和友伴興致高昂的追逐、玩著蹴鞠的景象……
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其實……」熱淚湧上眼眶,她迅速別過頭去,匆匆地用袖子胡亂拭去了,強笑道:「夫君也不用太擔心,我有在做繡件掙錢,雖不能錦衣玉食,可家裡會越來越好的,況且不就區區幾支蠟燭,費不了幾個錢的。」
「我劉常君還好算是男子?」他聲音沉了下去,眼神有著掩不住的自嘲。「功名未得,白食白住。倘若連這點節省的心思都沒有,我還是個人嗎?」
她心口細細痛擰了起來,深吸一口氣,這才勉強擠出一絲平靜。
「夫君這麼說,是要折煞我嗎?別忘了日後能為劉家重振家聲、光耀門楣的是你,我只是略盡身為妻子和兒媳的棉薄之力罷了。」
劉常君彷彿捱了一鞭般,身子一顫,神智剎那間又回復到了令人心痛無比的清明現實裡。
「不用提醒我,你只是在報恩。」
劉惜秀愣住了。
「我不想虧欠你那麼多。」他語氣森冷而苦澀。
「不,不是的。」她急急道:「你從來不欠我什麼。我做的,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他冷冷地看著她,「對嗎?」
「夫君……」
「我要看書了,你走吧!」他下逐客令。
她看了桌上還剩下大半的飯菜,遲疑開口,「可你飯還沒吃完——」
「我沒胃口了!」他自顧自回到書案前,抽出一卷「戰國策」。
劉惜秀悵然地望著他,心底有千言萬語翻騰著,唇瓣囁嚅著,努力了好幾次想開口,可最終還是只能默默地、難過地離開。
一如既往。
光陰總不理會人們是歡喜是悲傷,一逕自顧自地來了又去。
而他和她,彷彿像是陷入了同一張蛛網中的蟲子般,絕望地遙望著,不管願與不願,每次的掙扎,卻都只是將彼此越推越遠。
於是劉惜秀越發默默地守在他身邊,什麼都不敢再多奢求、多貪戀妄前一步。
他則是不知從何時起,像是褪去了身上最後一絲的年少輕狂……情感不再濃烈衝動,喜怒不再形於色,而是越發冷靜淡然理智,沉著得像個她不再熟悉的陌生人。
劉惜秀隱約感覺到,自己好像正在失去他。
可悲的是,其實她從來就沒有擁有過他。
饒是如此,她依然小心翼翼地、一點一滴地試圖牽著他衣擺的一角般,只求能夠為他打理三餐、為他添飯遞茶,在他生命裡有著小小的角落立足著,就已心滿足了。
這一日,劉惜秀為了赴得七天一回的趕集,一大早便匆匆忙忙在灶下幫他熬稠了濃濃的一大碗梗米粥,並煎了只荷包蛋,悄悄地送到了他書房桌上,這才出門趕集。
她挽了滿籃子新撿的雞蛋到市集去,賣得的幾錢銀子買了條活魚,在熱鬧的鎮上走走逛逛,經過紙鋪時,忍不住幫劉常君買了幾刀裁好的絹紙。
他雖然不說,可總節省著文房四寶用,常常見他寫滿了一面的紙,又翻過面來在透著墨跡的反面上,繼續練字。
劉惜秀在整理紙簍時,每每想掉淚。
居然讓常君哥哥過著這麼苦的日子,她算什麼好妻子?
劉惜秀左手拎著活魚,一手抱著折疊齊整的絹紙在胸前,思前想後,最後還是咬牙自荷包裡挖出了積存的一點碎銀子,幫他買了雙新鞋、新袍子。
常君哥哥身量修長挺拔,雖然青衣布衫也丰神俊朗,有說不盡地好看,可若是換上這簇新的一身月牙綢袍子,想必更加風采翩翩。
不過算算離應考還有近半年辰光,她還是得量入為出才行。
劉惜秀歎了一口氣。
真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或是有陶朱公之才,能夠將銀子錢滾錢、利生利,好教常君哥哥一生衣食無虞。
揣抱著滿滿的「戰利品」,翻過了小山頭,顧不得腳酸口渴,她盡快趕路回家,迫不及待想讓劉常君換上新衣衫。
才拐過小山路,她氣喘吁吁地一抬頭,驀地愣住了。
咦?她家門前怎麼停了輛華麗敞麗的馬車,旁邊還有兩個威風凜凜的長隨守著?
劉惜秀心下微感困惑不安,放緩了腳步。
「慢著!」其中一名長隨見了她,立刻伸臂擋道。
「兩位大哥好。請問兩位到我家來,有什麼貴事嗎?」她客氣問道。
「你家?」兩名長隨相覷了一眼,面色稍緩。
其中一人開口問:「我們是陪我家大人前來,尋訪故人之子,劉家的大少爺的,敢問姑娘是?」
「我……」她小臉微紅,「我是他的妻子。」
兩名長隨聞言愕然,下意識上下打量了一身粗布衣,面容清秀,毫不出色的她。
「你?」其中一名長隨冒失地衝口而出,「怎麼可能——呃……」
劉惜秀心下有些難過,面上還是努力擠出了笑容。「兩位大哥站了很久嗎?想必口也渴了,我進去幫你們倒兩杯茶來吧。」
「少夫人,奴才們不渴,請少夫人不用客氣。」另一名長隨禮貌地道。
被這麼「少夫人長」、「少夫人短」地叫著,劉惜秀有些不自在。
「那麼……外頭有椅子,兩位不嫌棄的話就坐著等吧。」她還是努力招呼著。
「奴才們站著就好。」
她點點頭,一時也想不出還能說些什麼,只得尷尬地朝兩人笑了笑,默默進屋去。
劉惜秀想著有貴客來,她先將魚和一干雜物放在灶房桌上,洗淨了手,在出門前才燒熱了柴火的灶也裡,用鐵夾子撿出了幾塊燒紅的木炭塞進紅泥小火爐裡,取來了一隻粗陶茶壺,注入清水燒開了,再加了兩錢茶葉,待茶葉清香飄散而出,細細斟在兩隻樸拙的茶碗內。
她舉止細緩溫柔地捧著茶,輕移蓮步,在大廳門口處稍停了一下,略略猶豫了起來。
這茶,端得上檯面嗎?
「唉,誰料想得到世態演變,命運弄人啊!」裡頭渾厚蒼老聲音感慨道。
劉惜秀一愣,尋思著這聲音怎麼好生熟悉……
「伯伯遠調嶺南五年之久,苦無機會回京,幸得老天垂憐,日前終於受命返京復職,我興沖沖趕回京,想著要和老友把酒敘舊,可萬萬沒想到……」嶺南布政使孫伯玉感傷盡顯,說著說著不禁哽咽了。「還記得老夫五年前遠行,還是你爹為我餞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