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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樓雨晴

  「這一戶人家……搬走了嗎?」門前掛的牌子,仍是寫著「蔡宅」。

  「你是說蔡婆婆一家嗎?沒有啊,他們還在。」只是一般人看不到。

  「可是——」他看了眼閱暗的房舍。

  「喔,那是因為……因為……」忘記自己不能講太多,臨江及時打住,為難地搔搔頭。「欸……你很難瞭解啦,不過……反正就是……嗯,以世俗定義來講,他們應該算不在了吧!」

  一般人,應該很難理解上述這段缺乏邏輯的語言吧?

  但鳳遙理解。「你的意思是亡故了?」

  咦?他居然懂耶?臨江好驚訝。

  怎會……是這樣的結果?

  鳳遙閉了下眼,又問:「他們發生什麼事了?」

  「就……我也是聽說的——」聽當事人所說。「大約十幾年前吧,好像是有歹徒入侵,本來只是要奪財而已,結果被半夜起來的婆婆撞見,情況就……沒辦法控制了……」

  這樁滅門血案在當時新聞很轟動,尤其一家五口慘死,男主人、女主人、老婆婆、三歲兒子和甫出生的小女嬰,無一倖免,死得屍首不全。「十幾年前……」鳳遙無聲低喃。也就是他走後沒幾年的事,那時他幾歲?九歲?還是十歲?他記得那時是有一樁震驚社會的滅門血案,但院長有心瞞他,報紙、電視新聞從不讓他接觸,如今想來,她應是早就知情。

  那現在呢?既然都瞞了十年,為何又開口要他回來尋根,面對昔日親人的淒涼際遇,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樣的心情面對。

  臨江研究他臉上複雜的神情,猜測道:「你——是婆婆的什麼人嗎?」好奇怪,平常的這個時候,婆婆都在這裡伸懶腰做運動了,怎麼今天連個影兒都沒看到,不然就可以直接問她了。

  「不,我不是。」鳳遙本能地脫口而出。

  他從來都不是那個家的一份子,他們不願承認,他就不是。轉過身,他踩著僵硬的步伐離去。

  在他走後,一聲幽幽的歎息傳出。

  「咦,婆婆,你躲在角落幹麼?」臨江好意外,原來她一直都在嘛!順著她的目光,臨江看向那道快要消失在巷子口的背影。「那個人,你認識嗎?」

  「他是我的孫子。」一般人修上千百世都不見得能換來的孫子,他們卻沒有好好珍惜……

  人類多愚蠢,孫小姐罵得對,所以鳳遙會恨、不肯承認,是應該的。他們沒有臉見他。

  見她又縮成小小、小小一丁點,哀怨得幾乎埋進那盆枯死的花盆底下,臨江瞬間領悟了什麼,立刻拔腿追了上去。

  「阿寶!你是阿寶!」

  站在巷子口等紅燈的男人詫異回身。

  太久沒有人這麼喊他了,那個曾經是他的家人喊的名字……「你為什麼會知道?」

  「蔡婆婆說的啊!」顧不得跑得氣喘吁吁,臨江拉了他便往回走。一路上,他告訴鳳遙——

  他常和蔡婆婆聊天,所以知道婆婆很想念孫子。

  他們心裡一直對長孫有極深的虧欠,這些年來一直不肯離開,就是為了等他回來,跟他說一聲「對不起」。

  還說,他們很後悔……

  後悔錯待了他。

  鳳遙始終安靜地聆聽,沒甩開他的手,也沒罵他瘋子。

  第2章(2)

  回到54號門前,臨江探了探頭,還跑去搬動枯盆栽查看,喃喃自言:「咦?又躲起來了……唉唷,婆婆,出來啦,你不是說很想見見你的孫子嗎?蔡伯伯、蔡伯母……」

  鳳遙推開虛掩的大門,不發一語地走到枯萎的金桔樹前,拂過幾片枯葉,咚咚咚……不是葉片,而是幾個扭曲成團的暗影接二連三滾落下來。

  「啊,原來這回是躲那裡呀……」臨江點點頭,想起久違的一家人一定有很多話要說,他識相地悄悄離開。

  扭曲的黑影緩慢凝聚成形,即使經過這麼多年,鳳遙依然能認出父親、母親、奶奶,還有……那兩團小小的,是弟妹。

  都這麼大個人了,還賴坐在地上,沒意識到這是多丟人現眼的行為,低垂的頭打死不肯抬起。

  「爸、媽、奶奶。」他沒有太多的掙扎,很平和地喊出聲。地上的黑影一愣,同時抬起頭,幾乎透明的臉龐瞬間湧出一道道水痕,流過臉龐,消失無蹤。

  那是鬼魂的淚,無形體,但是太強烈的情緒會使魂體元神耗損。「不用難過,我沒有怪過你們。」他蹲下身,伸了手,卻不知如何做才能使他們好過些。

  「對、對不起……」父親顫抖地說出這句話。第一聲出了口,接著也就容易許多,母親的、奶奶的……一聲聲,淨是愧悔。

  孫旖旎曾經說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塞翁得馬,焉知非禍?他們花了好久、好久的時間,才領悟這層道理。

  世人往往只看見事情的表象,明明是一次次讓他們避過死劫的孩子,卻讓他當成禍胎,將仙人托世、福蔭家門的孩子,不知珍惜地丟出家門,落得今日境地,全是他們自找的!

  妻子生頭胎時突然早產,他聞訊急急忙忙趕往醫院,路上出了車禍,瘸了一條腿。

  ——瘸個一條腿算什麼,要不是他提早出世,為這一世的父親化災,不改變行程來醫院的話,你就會搭上後來那班死亡公車,損失的可是一條命。他用小災來化掉死劫,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長子滿月那天,發送滿月糕餅給親友,誰吃都沒事,偏偏素有生意往來的建商夫妻吃了上吐下瀉去掛急診,原本談好要承包的工程也吹了。

  ——是啊,包下這個工程,後續爆發建材偷工減料,造成三死七傷的巨額賠償以及後續官司纏身,也夠毀掉這個家了。

  接二連三,生意越做越不順,家境大不如前,他也曾經埋怨過,自從這個孩子出生後便諸事不順。

  ——諸事不順?如果你知道,枉死城早早便為你們這一家人留了貴賓席,還會惋惜他以財氣來抵血劫嗎?

  當初鳳遙會選擇在這一戶人家降生,便是清楚他們的命運,有意助他們避過一家滅門之劫,也因為有他守護,連拘魂鬼差都得退避三舍,敬仙佛而遠之。

  然而,命定血劫無法平空消弭,只能以今生該得的財祿換取一家平安,自他出生之後,一家人何嘗有過熬不去的災劫病痛?

  誰知他們卻辜負了他的一番心意,將助他們避禍的天人當成了惡鬼轉世。

  世人永遠不懂平安便是福的道理,貪求著太多身外之物,終至招來災劫。

  就像次子出生後,財運連連,隨手買個彩券都能中頭獎。

  ——是啊,中個頭獎,曝光後被媒體大書特書,引宵小覬覦,終至招來這場滅門之禍,這就是你們要的嗎?

  福禍相倚,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偏偏世人目光短淺,只見近利,不知遠憂。

  這些都是後來由孫旖旎口中得知的。

  為什麼不早點讓他們知道?這樣,他們就不會將長子視為災星,錯待了他。

  ——為什麼要說?不懂得珍惜他的人,我何必還要讓他繼續護你們一家平安?是你們自己將福分往外推,他是靈山之神,不過是暫借你們的肚腹托世,一具凡胎之恩,他早已用屢次的化災償盡,你們還奢望什麼?她說過要他們悔恨莫及,親口向他坦承錯誤。

  太多的懊悔、太深的虧欠,無法追回也來不及彌補,只能化為道道無形淚影流淌。

  「臨江說,你們不肯投胎,固執守在這裡,是為了等我回來?」若不能親口向他坦承錯誤,將那遲了許多年的歉意傳遞給他,他們說什麼都無法安心離開。

  「好,那我明白了。」從來沒有怪過,又何需原諒?

  鳳遙沒再遲疑,掌心輕輕托起母親懷中的小嬰孩。他並未明確地知道該怎麼做,只是一心想著,那麼純淨的孩子,該重新有個美好的開始,而不是被困在這裡,成為一縷無以安身的孤魂——

  而後,微微發熱的掌心泛開極溫和柔淺的光束,將他們包圍。他並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但卻很清楚,這道使人感到寧馨平和的光束只會將他們帶往更好的地方。

  或許,孫旖旎真的沒誑他們,能夠擁有如此沉厚篤實的力量,滌去他們的執念以及滿腔難以瞑目的怨氣,渡往奈何橋,化去一生罪孽後,再以全新空白的魂體進入六道之中輪迴,這樣的能力還真不是普通人。

  「安心地去,我不怨你們。」他說。看著一道道光束在眼前消失、俱滅。

  這樣的能力從小就有,與呼吸一樣極自然地存在,他也從沒去探究,看見那些飄蕩無依的魂體時,便會助他們一把,無論是人或小動物。當庭院中再次回歸原本的黑暗荒涼,他起身,安安靜靜地退離,關上門,獨自走在回程的路上。

  初秋的夜風吹來,泛起一絲涼意,連空蕩蕩的心房也湧上一絲涼寂。從此,真的只剩他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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