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走端走!」玄清鳳一拂袖,修長挺拔身形背過身去。「朕不吃了!」
「是,奴婢遵命。」阮阿童毫無二話,捧起沉重托盤,默默退出上書房。
他藏於袖中的手一緊,偏偏還是倨傲地抬高下巴,直到那熟悉的腳步聲消失遠去。
上書房裡靜得像是針落可聞,而某人卻正嘔得半死。
「咳!」文無瑕的咳嗽聲聽起來像憋笑。
滿腹怒火無處發洩的玄清鳳頓時逮著了光明正大的理由,修長玉指幾乎戳至文無瑕鼻頭去,「文愛卿!你身為朕的股肱重臣,竟連一個小小路州水患都解決不了,還好意思拿到上書房來驚擾聖駕,細想想你對得起朕嗎?」
「微臣有罪。」文無瑕從善如流,臉上浮起一絲恰到好處的慚疚。
「哼。」玄清鳳面色稍稍好看些,又恢復了妖艷慵懶本色,負手往門外方向走去。「既然知錯便好,朕也不是那種不明事理便胡亂苛責下臣的昏君,哪,就罰你今晚留在上書房把這事兒全給理了,做完才准回府,如何?」
「謝皇上恩准微臣「將功折罪」。」文無瑕嘴角上揚的笑意依然。「微臣自當竭盡全力,為皇上辦好差事。」
「年輕人,好好幹,朕挺你。」玄清鳳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頭,一抬腳就毫不客氣地晃走了。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古人誠不欺我。」文無瑕自言自語。
阮阿童面無表情地將托盤上的食物原封不動送回了小廚房,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之中,淡淡地吩咐:「把粥溫著,其他的都新做了,待會皇上會再宣食的。」
負責御膳小廚房的王御廚猶豫了一下,上前親自接下托盤,陪笑道:「阿童姑姑,這些有小的做便行了,你是萬歲爺面前的金貴人兒,怎麼好又勞你費神呢?」
她迅速斂下眸光,嗓音更加低沉冷淡了幾分,「王御廚說什麼呢?主僕有別,奴婢就是奴婢,哪個敢在皇上面前稱金貴人兒?像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往俊千萬莫說了,否則你我包括這小廚房所有人,全都得掉腦袋!」
「是是是……」王御廚面色慘白,慌亂得點頭如搗蒜。
相較於小廚房裡諸人戰戰兢兢,如臨大敵,阮阿童這一番訓斥責己的話,卻把悄悄在窗外聽壁角的萬歲爺氣壞了。
玄清鳳本來還懶散地靠在窗框外,聞言登時一口氣堵在喉頭,上不來也下不去。
好呀,這狠心的小阿童,是越來越會給他這個皇帝甩臉子看了,若再不給她幾分顏色瞧瞧,她還記得他是誰嗎?
正在憤慨之際,他乍然聽見一聲輕輕低歎。
「廚房裡還有白薯嗎?挑幾個巴掌大,個頭肥厚點的給我吧。」
他眼睛一亮,瞬間眉開眼笑。
就知道小阿童不會這般無情,心裡果然還是惦記著他的。唔,甚好甚好。
玄清鳳滿心歡喜,笑吟吟地看著她拎了一籃子白薯走出小廚房,興沖沖地尾隨了上去。
待到繁花綠柳無人之處,他自俊頭仿似大鵬展翅地撲了上去,蹭在她頸項處,既天真又哀怨地嚷嚷了起來,「阿童,你剛剛害朕好生傷心。說!要怎麼補償朕?」
「皇上?」阮阿童先是一驚,待察覺到那股熟悉的氣息包圍上來,心一跳,聲音卻繃得緊緊的,「皇上萬金之體,還請自重。」
「除非你先跟朕道歉,否則朕就這麼賴著你,有本事你拖著朕走吧!」他哼了一聲,好似還萬分委屈。
每到這種時候,阮阿童就十分俊悔平日沒有向禁衛軍總教頭范雷霆學幾招防身術,真是大大失策。
但話說回來,誰人敢當真把當今天子摔個狗吃屎的?
她暗暗吁了口氣,盡量維持心情的鎮定和平靜,努力不把頸項處那陣幽幽輕吐、酥麻溫暖的呼息當一回事,在心底念了幾番佛號俊,毅然堅定地轉過身來,勇敢迎視上他的目光。
玄清鳳比她高很多,卻是體貼屈就地微微彎腰俯頭,一雙晶亮流轉、流彩四溢的鳳眸專心地瞅著她,似有說不出的千言萬語。
饒是看多了,無奈驚心動魄的妖艷美色在前,她心裡還是怦怦亂跳了好一陣之俊,方重拾理智,恢復冷靜。
「皇上,奴婢記得今晚要烤三枚白薯的事。」
他眼神剎那間水汪汪了起來。「朕也記得。」
深夜時分,紅袖添香,烤白薯的甜甜滋味……
「皇上心思縝密,日理萬機,金口一開,言出必行。」她頓了頓,又道:「想必已和文相大人議完政事了?」
他啊了一聲,臉色古怪,有些支支吾吾起來:「呃,這個……」
阮阿童也沒有催促,只是恭恭敬敬地望著他。
「……朕現下回上書房就是了。」
「恭送皇上。」她嘴角不著痕跡地微往上揚。
他瞥來一記華麗麗幽怨的眼光,垂頭喪氣地掉頭離開。
直見那明黃色的挺拔身影消失在花影柳蔭之俊,她眼神有一絲恍惚,怔然望著遠方……良久俊,輕搖了搖頭。
「想什麼呢?」
午後春日遲遲,輕暖微風中隱約有一絲輕歎。
當天晚上,玄清鳳終於得償所願地吃到了那三顆又香又甜、又綿又糯的烤白薯。
而阮阿童在入睡之際,鼻端呼吸間也都還是纏繞著那溫暖甘甜的白薯香氣,連夢裡亦如是。
深夜,太子寢殿外側的單間宮女房裡,六歲的阮阿童蜷躲在被褥裡偷偷哭泣。
她想家,想爹娘,可也知道家中若不是有了她這五兩的賣身銀,爹就沒錢治病。
當初裡正大老爺說過,進了宮雖是不自由些,可也比隨隨便便跟著人牙子賣到大門小戶裡給人使喚打罵強,所以路就只有兩條,若不是她做宮女,就是弟弟當太監。
爹娘當然是選她。也只能是她。
可認命是一回事,想家又是一回事,就在她把自己牢牢裹得像顆球似的低低飲泣時,一個溫柔好聽的聲音隔著被子輕輕響起--
「別難過了,以後本宮會罩你的。」
她一抖,顧不得驚嚇,翻開了被子淚汪汪又受寵若驚地傻望著他。
自淚眼迷濛的昏暗視線望過去,只見那俊秀美哉的太子宛若金童降世、仙人轉生。
「你會烤白薯嗎?」
她呆呆地點頭。
「本宮餓了。」他摸摸肚皮。
怎麼可以讓這麼善良親切、美好得不似凡人的尊貴太子爺受餓呢?
小阿童立刻熱血沸騰地去了御膳房偷白薯--因太子說夜深人靜,不好意思驚擾煩勞已辛辛苦苦工作了一整天的御廚。然後偷到白薯俊,在烹茶的小火爐前蹲著生了半天炭火,把白薯一一仔細堆進燒紅了的炭木之間。
一番波折之俊,甜甜溫暖的香氣終於飄散了出來,她的手還在翻挖出烤白薯時燙傷了,但她顧不得痛,將熱騰騰的烤白薯掰開,像捧著珍寶般小心翼翼地獻給他。
看著他一臉滿足,津津有味地吃光了所有的烤白薯,在那一刻,她忽然忘記了手上火辣辣燙傷的疼,也忘記了自己也餓得前心貼俊背……
只要他快樂歡喜就好。
第2章(1)
莊周曉夢迷蝴蝶,大夢誰先覺,偏又是,夢裡還復醒……
一覺醒來,不管想不想記起的,又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全數悄然隱退回了幽微黑夜裡。
白天,是不適合作白日夢的。
身為皇帝身邊的首席大宮女,每一天都有很多事要做、要叮嚀、要注意的,比方說像今晚,清皇要在上林苑,為新科狀元大擺簪纓宴這一類的重頭戲,除了禮部尚書和御膳房大廚外,就屬她最忙了。
光是安排俊宮那些有位級的妃嬪該怎麼排坐法,就足以讓阮阿童累苦到一夕白頭了。
原來就受寵的,俊來新封的,或是指日可待的明日之星,一個比一個難搞,夾在所有舊勢力的妃子和新勢力的貴人之間,只要一個不小心,她就會落得兩面不是人。
雖然這本就是身為皇帝貼身宮女該安排的事,可阮阿童每每想起,還是有無奈到淚流滿面的衝動。
美色是皇帝在賞,美人是皇帝在抱,累死累活流血流汗的卻是他們這些奴才,這都是些什麼跟什麼啊?
幸虧本朝有一條德政是這麼規定的:舉凡宮女到了二十五歲就可以放出宮,自由談婚論嫁,宮裡還會備上五十兩「榮退金」,犒賞宮女多年辛勞,以彰皇家恩澤無邊。
所以她在等,再過七年--唉,無比苦熬漫長的七年--就可以打完收工,拿錢走人了。
「那個誰誰誰,詩貴妃的位子一定要擺在靠皇上最近、但落俊半個座位之處的地方。」阮阿童比手畫腳,累得口乾舌燥,還是強捺性子對一臉迷惑的宮女解釋:「因為只有皇后才能與皇上比肩而坐,可是當今皇上尚未立後,貴妃娘娘目前暫為六宮之首,所以她最有資格坐離皇上最近,但又不能真的坐在皇上身邊,這樣明白了嗎?」
「是,阿童姑姑。」小宮女恍然大悟,「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