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不貳見風轉舵的功夫絕對不輸這間宅子的任何一個人,他眼看百里雪朔抬腳移往內院而去,聲音追了來──
「對了,那個你半個月前撿回來的『小動物』照你吩咐放在沁香院,自己攬來的麻煩要自己解決,記得有空去瞧瞧。」
一放半個月,他們也很束手無策好不好。
「沒人見過她吧?」
「她那種長相,我哪敢讓她走出院子,會掀災的。」
「總算你沒有笨得太徹底。」
這話當然要小小聲的說,要讓自尊心很強,強到三兄弟都要替他稍微留下顏面的大總管聽見,大家又沒得閒了。
「我說你在哪裡撿到的人……」話沒能說個齊全,讓百里雪朔冷了幾分的眼色瞪了一眼之後全數嚥了回去,什麼叫臉色?這就臉色,他姬不貳平常威風凜凜又怎樣,總是和氣的人一旦變臉才可怕好不好。
「不用你管。」
「我哪敢,只是我這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大總管每天跑腿幫她送飯噓寒問暖,丫鬟的事我都做光了,問一下又不會怎樣。」
他的哀怨沒能獲得任何回報,百里雪朔腳步不停,順著青龍門的青花磚地板往主屋的內院而去。
六院九庭的格局,處處可見別有天地的橋弄亭堂,一進套著一進的小樓別院,而東西南北內外六大院,三兄弟各據兩大院落,倒也相安無事。
灰色的天氣,一堆叫得出、叫不出的奇花異草卻不受影響,遍地開滿馨香。
儘管大宅格局大氣,珍貴的太湖石恰如其分的綴點著每一扇垂花門,他卻視而不見。
扎入他細長眼瞳的是一頭如絲綢飄舞的長髮。
那是一頭非常美麗的烏黑秀髮。
她高高的昂著頭,入神的瞧著一棵上了百歲年紀的老樹,無瑕的眉毛配著小巧的鼻子,即使大白天的現在,白衣白裙的她整個人如同融化在雪地裡的雪人,像是只要一個踩空就將墜入無底深淵似的。
百里雪朔不由自主的朝她走近。
聽到足音,轉過頭來的小春不偏不倚對上他俊逸容貌。
這是第二回百里雪朔莫名斷了呼吸。
第二回說不出心裡那令他喘不過氣的感覺。
而這一回是小春真正看清楚他。
他穿著玄色的袍子,袖口一圈黑裘毛,錦制腰帶,一塊玉劍首玉珮垂掛在腰際上,那五隻盤繞在雲氣中的螭虎共抓一條綬帶,造型獨特,四肢修長結實而柔韌,頭頂束著一隻冠玉,眉目犀利,眼皮下是流光滿溢的黑眸,帶著超乎年紀的深沉。
「不是說好不許出來亂走?」
這種天色她竟然只穿一件單薄的衣裳,湊近一看她面色如紙,美麗的唇沒有半點血色,而一雙眼,該死!才見她眼睛起霧,立刻濕潤了的大眼睛又翻攪起他不該有的情緒。
「對不起,我以為那麼大的雪天不會有誰出門。」瞧見他冷若冰霜的表情,她不禁退縮了下,然而站在雪地上太久,腳怎麼都拔不起來,一下進退維谷。
「因為連下人也都躲在屋子裡取暖,所以你在想要怎麼上吊自縊比較容易是嗎?」
小春如被針刺,拔腳的動作完全停頓。
她的臉細細顫抖著,難以言喻的激動讓她握緊早被凍到僵硬的手。
他怎麼知道……她想尋死?
「也許你應該聽一下我的意見。」誰會面目如此寧靜卻看著老樹想上吊?
四周安靜得彷彿剩下兩人胸腔中的心跳。
「老樹的枝幹很容易折斷,要是你尋死的意志還是很堅定的話,跳下旁邊的池子也許比較不會給旁人找麻煩,而且應該也比較不痛。」他的聲音比一地的雪還要冷。
一陣風來,小春的發雲絲漫漫的鋪開。
她把百里雪朔的話當真了,看她認真考慮的神色他笑容逸去,眼底的冷絕叫人心顫。
小春閉上了眼,她沒看到百里雪朔眼底的深意。
她知道百里雪朔轉身走了,踏在雪地上的腳步又重又大。
她木然的抽出腳來,白緞鞋早就濕透,一步步邁向不遠處的湖。
那湖水由什麼海曲曲折折引來,因為是活水,湖面上只結了薄薄的一層冰霜,隨便丟顆石子也能撞出個洞來。
「爹……紫陽……」
她在世上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明明她都躲到這裡來了,那些人為什麼不能放過她的親人?
紫陽說得沒錯,她是禍水,只會帶來災難,這張臉好沉重,她也不想沒事生那麼好,別人眼中的美貌是好的嗎?
無數風波生,都因為這張臉,她可不可以不要了?
生無可戀,死又何懼∼∼
她踩下石階,然後發現腳底空了,極薄的冰發出龜裂的聲響,水突破冰層沒上了她的裙子,她睜大眼將整個人投入那波清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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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
夜寂寂,梨花木的書幾上伏著一回來就挑燈夜戰半個月待結帳本的人,他的臉有些白,還不斷的傳出輕咳。
密密麻麻的數字,一個零頭都要細細斟酌不能錯過;也不過就出門十幾天,這些累積下來的小山是怎麼回事?
剝啄聲輕響,聽得出來只是意思意思的敲門,不待裡面的人允聲好,一前一後兩道身影就逕自推門走了進來,也順便替溫暖的屋內帶進來一陣冷風。
兩個大男人分別往火爐偎去,搓著攤冷的雙手,放著大開的門戶任冷風颼颼的捲進來。
百里雪朔認命的起身去掩門落栓。
「好冷啊,這雪到底要下到什麼時候?」一人霸著一盆爐火,隨手把虎爪几上的糕餅往肚皮塞。「老二,你要不要來一塊?」
天下最沒有大哥樣子的就數他百里陌。
百里鳴彧理都不想理的反拈了一塊桂圓糕塞進百里陌嘴巴,他備受困擾了一天的耳朵終於得到暫時的休息。
即便從小生長在這裡,每年都要跟冷冰冰的天氣奮鬥過這麼一回,百里鳴彧就是不習慣,冬天他寧可窩在家,最好是一步都不要出門,可是偌大的家業,又怎麼可能不分工合作。
一個好吃甜食,一個懼冷,那麼百里雪朔弱點在哪?
一時要說清楚,好像沒有。
「吃來吃去還是陳記的桂圓糕最好吃。」舒坦吶,才嚥下,含糊的嘴巴對美食無盡的崇拜表現在最直接的讚美裡。
關好門,慢吞吞回到太師椅的百里雪朔依舊低頭研究著帳簿上的數字,好像那闖進來的兩個人毫無緊要。
「我說朔官,你怎麼跟老二一樣怕起冷來了?」
百里陌的大嗓門讓他分神的瞄了隔著玉屏風後的事物一眼,抽不冷子放下枯索乏味的本子,抬眼看他兩個兄長。
兩人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也偏過頭去對著描山鳥繪野花的屏風瞧了半天,總算百里鳴彧的反應比那大木頭一樣的大哥好上太多,他抽指比著屏風後面──
「耳房裡面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嗎?」
「你認為是什麼?」壓下喉頭的癢衝出了唇,他餵了自己一口熱茶。
「朔官,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打起啞謎來?」
「我有嗎?」
「我聽說你在五里坡遭到暗算,你的臉色不大好,要請木蘭先生過府來瞧瞧嗎?」
「只是有些受寒,跟五里坡的事情無關。」
「受寒?」很難讓人取信的說法。
百里家的人雖然稱不上百煉金剛,可每個人都有一身武藝,而三個兄弟中又數百里雪朔最強,他的強是無底深淵,就連他們也不清楚虛實,這樣的人會被區區邪寒感染,可是奇聞。
「你放在裡面的重要東西可以讓我們瞧瞧嗎?」掩不住好奇,百里鳴彧的精神都來了。
「可以,只是要放輕些腳步。」
「知道了。」
哪知道不過片刻,兩個陽剛威武的大男人竟有些步履艱難的走出來,臉色詭異,然後一個箭步搶著百里雪朔剛剛喝過的茶就口的倒。
「尋短見的人是她?」溫茶順入喉嚨,百里鳴彧的聲音才回來。
甫進家門,有人跳湖自殺的事情就傳得沸沸揚揚,大大小小只要瞧見他們就抓著不放放送一遍,安靜的宅子像炸翻的螞蟻鍋,到處都有人交頭接耳,想裝做一無所知都沒辦法。
這種事可大可小,可傳出去總是難聽,不弄清楚等到謠言滿天飛就麻煩了。
「真想不開。」歎息。
「是誰去把她撈起來的?」
看著又在咳的百里雪朔,兄弟倆你瞪我我瞄你,唉……心知肚明。
冰天雪地耶,身上帶傷還要這般逞強,這種弟弟是不是應該抓起來好好打個幾拳?
「沁香院是我的地方,誰讓你們去了?」挑出一顆清香四逸的丸子捏碎往口裡放,再灌茶,百里雪朔待藥丸吞下,終於有空追究事情的根源了。
「咦,你又知道,是哪個大嘴巴說的?」欲蓋彌彰,欲蓋彌彰,要是蓋不過去可不是棒打三十這麼容易了了。
捏著太陽穴。「有人親眼看見你跟大哥進了我的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