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後,巡撫衙門的後院。
花廳有三面鏤空,暖風習習,當中已備下一桌上好的酒席。
宓謙和賀東林、閻合三人在花廳外的樹蔭下等候,輾轉踱步,各懷心思。
一小隊差役突然急匆匆趕來。
「稟大人,」為首的一人利落地對著宓謙單膝跪下,「屬下們已到各處查過了,也按大人的命令向各府縣宮衙打了招呼,鄰近各地衙門並無生面孔拜訪過,惟有臬台楊大人那裡……三日前去了一個陌生人。據臬台衙門的差役透露,那人年紀輕輕,俊雅得很,一看即是貴氣凌人,而且——」
閻合性急地打斷他,「而且什麼?」
差役忙接著稟告,「而且聽說他只帶了一個小丫頭、四個隨從,一連三日都借住在臬台府上,打從進去就沒再出來過,差役們都說,楊大人對他恭敬得很,不知道是什麼來頭?」
「好,我看這就八九不離十了。」閻合聽完,眸中閃過幽幽一道光芒,轉頭和宓謙對望一眼。
他跨前一步,大聲嚷道:「快,拿本撫的官服和官帽來!」
賀東林從旁問:「撫台大人,是否讓下官們隨同一起去迎洛相?」
「不必。」宓謙擺手回絕他的提議,「這是蘇州境內,本撫身為一省的總憲,去迎奉洛相自在情理之中,你一個常州知府也去,算怎麼回事?」他戴上官帽,整裝完畢。又回頭叮囑他們,「賀大人、閻大人,煩請二位就在這裡等吧,不過本撫有言在先,若是把洛相請了來,你們也絕不可以現身。」
「這……」賀東林納悶地張開嘴。
「這個下官自然明白。」閻合態度坦然地冷冷一笑,「聖人云:君子不黨。我們三人各有所司,出現在一處難免令人起疑,若是被洛相看到,恐怕會落下一個『朋黨』的猜忌。」
「嗯,本撫正是此意。」宓謙滿意地一撫鬚,轉身大踏步離去。
原本侍立在不遠處的兩隊差役起步小跑地跟隨在後,亦整齊劃一地出了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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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相大人,請——」宓謙必恭必敬地一路陪在貴客的右後方,延請入院。
穿過半月形的門洞,洛廷軒緩緩步入巡撫衙門的後院,邊走邊隨意打量四處,淡淡地提起,「我才在蘇州落腳不久,本是奉欽命來查案的,結果到宓大人的府上,實在叨擾了,不過你這園裡的景致倒是不錯。」他停住腳,頗為讚賞地掃視了一圈,「這裡的佈局相當寬敞嘛。」
宓謙陪笑道;「是,下官這後固去年剛擴建了一番。右相大人,請——」
他邊說邊把洛相往花廳方向引去。
「去年冬至,下官家中失火,殃及四鄰,後院相鄰的幾戶人家乾脆都遷走了,下官便將他們的土地買下來,一併納入後園中。不過右相大人放心,下官絕不敢以權謀私,買地和修築園子的錢……都是從下官的俸祿餉銀裡節省下來的。」
如此寬敞華美的園子,靠他區區幾百兩的俸祿怎麼夠用?這傢伙根本是睜著眼說瞎話!
身為當朝宰輔,洛廷軒自然不會輕信於他,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的帶過。
依如今的世道,為官者私下斂財享受,已有漫山遍野之勢,要清查是絕無可能的工作,況且這次下江南主要是為了查蕭氏一案,其它的事,也就只能暫且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花廳中的酒席早已泛冷,宓謙忙命僕從把菜都撤下去重新上菜。事實上,那些窮人家連做夢都不敢想的珍饈美味一旦被撤下,都被倒入了西面小院所養的大狼狗食盤中。
過了半晌,丫頭僕婦們重新端出一盤盤全新的熱菜。
「右相大人,您久居邑州,難得嘗嘗地道的江南菜,來,您一定要試試這道『蜜汁火方』,這可是歷朝歷代出了名的淮揚菜!」宴席上僅有兩人落座,宓謙親自幫洛相倒酒夾菜。
「噢,還有這道『清燉蟹粉獅子頭』……」堂堂巡撫大人慇勤地勸個不停,「這些肉丸都已腰在湯汁中久矣,不但丸子飽滿,一咬下去更是濃香撲鼻,嫩滑異常!」
「撫台大人,」見自己面前的碟子已堆越如小山高的美食佳餚,洛廷軒並不急著動筷,僅足淺啜了一口便放下酒杯,「我不說你也知道,皇上登基一載有餘,百廢待舉,正是亟需勵精圖治的時候,你們這些地方大宮若能體察聖意,愛民如子,代天子司牧一方,那遠比眼前這一桌酒菜更令我欣慰啊!」
「是是,這個下官自然明白!」宓謙夾菜的筷子卻仍沒停下。
他挽起官服的袖管,又忙著往一隻白玉小碗裡盛湯羹,活像是個跑堂的伺候在邊上。
一名僕從端上一道新菜。
宓謙忙指著菜盤介紹,「右相大人,這道乃是『當歸醉蝦』,滋味也相當不錯。」
他這副巴結的模樣讓洛廷軒的內心忍不住直搖頭。
好不容易,終於賞臉嘗了幾口蜜汁火方和一品官翅,宓謙瞧在眼裡、喜在心頭,放下筷子和湯匙,伸手一擊掌,便有兩個穿著粉綠衣裳的少女從門洞後出來。
一左一右,俱是明媚美妍,嬌俏勝過春天裡最美的花朵!
左邊的少女白玉似的皓腕上端著黑漆托盤,上面有一隻白玉雕成的酒壺,熏風和淡光下,托盤和酒壺黑白分明,相得益彰。
「快,把杯中的殘酒倒了,替右相大人斟上這難得的佳釀!」
兩名少女乖巧地替兩人都換了新酒。
空氣中頓時散發出一股清幽但足可使人醺醉的酒香。
洛廷軒忍不住舉杯一聞,「這酒……」
宓謙忙討好地諂媚,「右相大人,這酒名叫『錦波香』,實是千金難得的佳釀,下官有幸得到小小一壇,一直珍藏著,今日正好敬獻給右相大人品嚐。」
「錦波香?」嗅著撲鼻的酒香,他回味佳釀的名號。
「右相大人……覺得這酒怎麼樣?」宓謙此時倒真是人如其名,巴巴地看著眼前的年輕宰相。一臉謙卑。
「好,那我嘗嘗。」洛廷軒不疑有他,含笑一飲而盡。
豈料美酒落肚,他胸口隨著酒液滑過一股異樣的感覺,似餘香回湧,馥郁芬芳,又似有焰火升騰,胸腹之間一陣灼熱,綿綿相延。
他感到奇怪,努力一定神,不敢再多喝。
「右相!右相……您這是怎麼啦?」宓謙突然吃驚地扔掉杯筷,繞過桌去扶住他。
洛廷軒被他攙扶著靠在桌邊,只覺頭腦昏沉、渾身發熱,說不出的難受。「好酒易醉,我恐怕是不勝酒力……」他搖搖晃晃地想要站起來,姿態有如玉山將傾。
宓謙向左右遞了個眼色,「來呀,右相大人醉了,快扶去清風閣裡,讓他好好歇息。」
上來扶持的,正是方纔那兩個送酒的少女。
美色和美酒不過一字之差,洛廷軒為官已有數載光陰,雖然昏沉,但心中仍自清明,掙扎著推開兩個似水嬌娃,向門外大聲喊著,「小菱、小菱,快進來,扶我回去!」
原本等在花廳外的小丫頭急忙跑進來,「相爺,怎麼好端端的就喝醉啦?」
「右相大人——」宓謙一臉愧疚地攔在前面,「都怪下官不識右相大人的酒性便急子呈獻佳釀,不過既然醉了,還請右相大人紆尊絳貴在下官的清風閣內暫作歇息吧,眼下再回臬台府,這一路奔波,右相大人可要受罪啊!」
小菱不敢插話,只睜著烏亮的大眼睛擔憂地瞅著她家相爺。
他卻決然地一擺手,「算了,我醉相不雅,不便在大人府衙中多做煩擾。」
說話間,洛廷軒體內的熾熱越盛,俊顏泛出如女兒般的暈紅,心頭那一股突如其來的不安感迴旋擴大,致使他跌跌撞撞地往前連走了三四步,「小菱,快扶我回臬台府!」唉,這才得暈晃回去了。
原想路途不遠,加上低調行事,以致未乘自己的轎子來此,真是失算。
見他執意離去,宓謙也不敢強留,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出後院。
此時,閻合和賀東林從花廳的屏風後繞出。
「撫台大人怎麼不使計將他留住?」閻合皺緊眉,懊惱地搖頭,「洛相下留下來,我特地挑來的這兩個雛兒可就無用武之地了,原見的盤算豈不白白落空?」
「是啊,」賀東林跟著歎息,「眼瞅著那合歡酒他都喝下去了……」
看著他們倆懊惱加指責的言詞神情,宓謙也不痛快了,恨恨地一甩袖,「哼!他是堂堂的相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說要回臬台府,本撫能有什麼辦法?!」
「算了,亡羊補牢,猶未晚矣。」閻合細長的眼眸一瞇,又計上心頭。
宓謙轉身看向他,「怎麼?」
閻合一臉肅然,冷冷地道:「請撫台大人盡速派人一路跟蹤,合歡散的效力即刻便要發作。」他往旁邊看了一眼,「洛相即便不享用我這兩個雛兒,總是要女人的……」說著,他狠狠地一握手,神情冷鷙得無以復加,「只要他碰了不相干的女人,攥進手裡就是咱們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