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皺著眉,「我該如何才能懂?」以往她的答案不都很簡單讓他一聽就明白嗎?怎麼這回模模糊糊的?
「你得親自走一遭。」她沒給他捷徑。
「……」太麻煩了。
紀非在他臉上明顯寫著不滿時,來到書櫃前開始進行打包的工作,邊狀似不經意地道。
「對了,三日後,我將離開此地。」
他不明所以,「上哪?」
「回京。」她回過頭看他,眼眸中無絲毫波瀾,「皇上已下旨讓我與太子提前成親,我得進宮去謝恩。」不只是紀家,就連皇帝也再等不下去了。
她要嫁人了?
她不是……才十六嗎?
皇甫遲腦中有片刻的空白,措手不及的離別,讓他微張著嘴一時之間忘了要說什麼?
他恍惚地看著眼前的少女,她的表情還是平平淡淡,沒有驚喜亦無激動,說得就像是件平日已安排好的工作似的。
可人間的凡人不是常說,婚嫁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嗎?看著她沒有情緒的表情,他弄不明白這是她一心所盼,還是又是所謂的義無反顧,只是,他也沒有在她的臉上看見開心。
若是要嫁人,那麼,她也不會繼續留在這山頂上了,她那一大家子族人都望穿秋水地等著她回去,她當然會離開這兒回到需要她的族人身邊,再也不需要他陪伴……也再不會留在他的身邊。
她就這樣,把他扔在一邊了?
心房好像突然被一隻無名的手給攥緊了,一鬆一握間,有些疼,他一手撫著胸坎,思緒來回滾了好幾翻,明明就是一件與他無關的事,可他,怎麼就是覺得不舒服呢?
或許是因為,她在說這話時,面上的神情,沒有絲毫的留戀……
他不是早在幾年前就知道她已許了人嗎?怎麼今日忽然把這事提到他的面前,他就有種不是滋味,打從心底頑固地想要抗拒的感覺?而這抗拒的感覺一旦升起,它就像滔滔奔流的大江,怎麼也克制不了。
但他甚至連個原因理由都沒有,他憑什麼攔著她不讓她回去成親?就算這件婚事其實是皇家與紀家的穩固結盟,而非一場單純的婚事,他也沒有理由不讓她回去幫那個什麼太子是不是?
那他這又是怎麼了?
紀非不知他心底在劇烈翻湧些什麼,在一邊淡淡地道:「當然,前提是我要能活著回去。」
不只是她,銳王與沁王深知,這是他們下手的最後良機,因此她返京的路程注定了不會平穩,不過幸好紀家方面也有所準備,長年派駐在邊關的小叔撫遠將軍紀尚義,早已請旨回京,大約會在三日後親率一支陣容龐大的紀家俬軍,為她回京的路途護航。
三日後,聽聞她要離開這兒回京,小鎮上陸陸續續來了許多人想要為他們送行,就連住在鄰山的大小和尚也都到了。
派了一整支私軍前來迎接紀非的紀尚義,手底下的人馬將整座宅邸團團圍了個嚴實,甭說是送行的人,就連只蒼蠅也飛不進,當然更不可能讓他們有機會接觸到紀非了,於是人們只好站在宅邸外邊,隔著身形魁梧的軍人們遠遠的看著。
當身著華服的紀非一手扶著春嬤嬤步出宅邸大門時,原本高聲嘩談的人們倏地靜了下來,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不再是幾年前大年夜時醉酒的鄰家女孩,是個氣質雍容、神態凜然的少女,不是他們這等尋常百姓可輕易碰觸的。
在紀非登上馬車前,拖著去雁老和尚一塊兒前來送行的小百草,站在人群裡高聲喚著她,說是要給她臨別贈禮。
紀非看著那個雖是長大不少,但還是缺了兩顆門牙的孩子,被蘭總管領著來到她的面前,猶未聽見他說些什麼,一柄藏在他袖下的匕首倒是竄了出來,直刺向她的胸坎。
在這麼近的距離下,她沒能來得及躲開,但其實也不需躲,因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旁的皇甫遲已一手握住那柄匕首,另一手化為手刀貫穿了小百草的胸口,毫無慈悲與猶豫。
皇甫遲抽回沾滿鮮血的手,小百草便軟軟地癱倒在地。「我也不想的……」
他的嘴角涎著鮮血,目光一如往日的清純天真,「可我爹娘,在他們手裡……」
紀非輕輕推開猶護在她面前的皇甫遲,並抬起一掌要一邊見狀奔來的紀尚義冷靜點。
她低首看著血泊中的孩子,恐怕這孩子至死都不知道,她在春嬤嬤頭一回告訴她,這孩子是突然來到鄰山要求去雁老和尚收養他時,她就對他存有戒心了,只是她沒有證據,也不想對個孩子做些什麼,所以就一直容著他在鄰山監視。
看來皇甫遲的結界,真的是讓束手無策的銳王給傷透了腦筋,因此在她臨走前,銳王說什麼都要小百草拚命一搏。
她輕聲說著,「放心走吧,你爹娘不會有事。」
小百草聽後咧開了嘴角,滿足地對她笑,站在他們不遠處的去雁老和尚,看著皇甫遲那還滴著血的指尖,眼中有陣掩不住的失望。
紀非再次抬起頭來時,去雁老和尚已轉過身子,衣袂飄飄地走了,她定眼細看,這才發現在璀璨灑落的日光下,她沒見看老和尚他身後的影子。
身旁的軍人開始驅趕圍在四周的人群,深怕再有什麼意外,紀尚義半點情面也不留,同時他轉過身叫紀非快些上車起程。
「關於我的事,日後,你不要再出手。」紀非站在馬車邊,一手按著皇甫遲已拭淨血跡的手,「既然你的承諾是守護這座人間,你就好好看著這座人間,救你該救之人、做你該做之事,朝廷中的政爭不是你的責任,是我的。」
皇甫遲扶著她上車,「你也給過承諾?」
「是的。」
「你的承諾是什麼?」
「守護天下所有的百姓。」她笑了笑,任由蘭總管走過來關上他倆之間的馬車門扇。
一片小小的門扇,轉眼間隔開了兩個世界,在他們之間劃開了一道遠遠觸不著對岸的鴻溝,皇甫遲伸出手,一時之間也不知,自個兒究竟是想替她拉上窗畔的車簾,還是想拆了這扇車門將她拉出車外。
車輪轉動前,紀非深深凝視著他,「這些年,謝謝你一直陪在我的身邊。」
「紀非?」
馬車車簾被裡頭的春嬤嬤放下,再看不見她的容頗,馬車前四匹高大壯碩的馬兒在馬伕揚鞭後離開了宅邸前,在前頭騎兵的開道下,一整隊佩刀的軍人,騎著馬前後左右護在馬車四周,按著計劃往山下前行,留下大批民眾,也留下了站在原地的皇甫遲。
當車隊消失在山道拐彎處時,皇甫遲這才大夢初醒似的轉身走回宅子,沒過多久,正要下山的人們忽然聽見疾行的馬蹄聲,回首一看,方纔那名身著銀袍的男子騎著一匹通體漆黑的駿馬,飛快朝前頭的車隊急奔而去。
第4章(2)
蘭總管費了好大的功夫,這才讓護送的紀大將軍相信,這個十萬火急追來,還一路陰魂不散跟在紀非車旁的神仙大人,真的不是哪家王爺派來的刺客,更不是什麼小姐私定終身的情郎……雖然說,皇甫遲一直騎馬跟在車邊,兩眼瞅著車裡紀非側臉不放的這個舉動,看起來是挺讓人誤解的。
回京的路上,不出所料他們又遇襲了幾回,且來者陣容比以往來得更加盛大,但在紀家軍強勢的武力鎮壓下,紀非一行人沒動用到皇甫遲神奇的結界,在一個月後,平安地抵達了皇城。
馬車筆直地駛進了紀非已經睽違多年的紀府裡,沒過多久,皇甫遲被紀將軍與蘭總管兩人聯手客氣地請出了府門外。
皇甫遲站在紀府大門外頭看著下了馬車的紀非,她沒有像往常一樣,走過來親匿地拉著他的手邀他一道進去,她甚至連句告別的話也沒說,她只是視他如路人般地轉身而去,任由府門在她的身後重重掩上。
他不解地望著紀府高大的門扉,在門外家衛刺探的目光下,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沒有離開。
這一路上,看著紀非面無表情的側臉,看著他倆之間一下子隔出了好遠的距離,皇甫遲察覺到,以往曾在她身上所獲得的那些平靜與安寧,開始逐漸崩毀剝落。
在她背著他轉過身去的那個瞬間,安棲在他心中一隅的那片小小天地,像是融化在朝陽下的薄薄初雪,再不復見,狂亂暴躁的心跳聲,驟然在他耳邊響起,而再次盤據在他身上的滿腔殺意,則化為一股動力,逼得他必須得去做些什麼。
可他該做些什麼?
他就連這一路送她來也不知是為了什麼。
他記得幾年前,她曾問過他,為何從不在人間找個地方停留?
是的,他從不落腳也不停留在何處,當年不意停泊在她的身畔後,他就一直忘了離開,他一直想不出他不離開的原因,也許是因為與她作伴的感覺太好?也許是因為看著老被命運撥弄的她,他覺得心疼;又也許是他太過習慣與她兩人一塊兒關在書房裡,因為那時專心致志處理公務的她,那眼睫垂落的角度,是最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