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少年佇立在一座石砌的拱橋上,低垂眼眸望著下方被風吹拂蕩起圈圈漣漪的綠波。
一個約莫七、八歲、紮著兩條辮子的小女孩蹦蹦跳跳的來到橋上,女孩有張可愛的圓臉,嘴裡哼唱著不成調的童謠,一雙烏溜溜的大眼好奇的四處張望,瞥見少年,她好奇的走到他身邊,踮起腳尖趴在石欄上,伸長頸子,學他望著下方,但是什麼都沒瞧見,她不禁疑惑的轉過頭問:「大哥哥,你在看什麼?」
甫遭逢家變的少年,滿心郁恨難消,沒心情理會她。
她定定的望著他,發現他眉峰緊蹙,她於是將手裡拿著的一包松子糖塞到他手裡,脆聲道:「大哥哥,你是不是很傷心?每次我難過時,只要吃塊糖心情就會變好了,喏,這些糖都給你吃,希望你的心情能好起來。」
少年低頭看了眼被塞到手裡的那包糖。
小女孩稚氣的接著道:「我母妃曾說過,只要把腳抬高,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咱們府裡的門檻都挺好跨的,所以我都能一下就跨過去了,大哥哥你這麼高,一定也跨得過去。」
她搖頭晃腦,模仿著大人的語氣再道:「還有,我父王說,這條路走不通,改走別條路就是,要是真沒路可走,就自個兒打出一條路來。」
其實對於父王和母妃講的這些道理,她至今仍一知半解,卻說得振振有詞、頭頭是道。
聞言,少年微微一怔,終於看向她。
小女孩咧開嘴,露出缺了顆門牙的潔白貝齒,朝他露出燦爛的笑臉。
他在心裡仔細咀嚼她方才說的話……是了,只要肯抬起腳,就能跨過那道坎,走上另一條路,他不能讓叔叔和未婚妻的背叛,成為他心頭跨不過去的坎,不能讓憎恨死死困住他的心。
少年茅塞頓開,再瞅向她天真的模樣,陰暗的情緒彷彿也被她那燦亮的笑容消融了,他正想同她說些什麼時,便見幾個丫鬟婆子遠遠找來—
「郡主,您怎麼偷跑出來玩了,府裡的人全都在找您哪!」
「我來啦!」小女孩咚咚咚的朝她們跑過去,臨走前不忘回頭朝少年擺了擺手。「大哥哥,再見。」
聽丫鬟婆子們喊她郡主,他接著再從她們的衣衫上繡的紋徽辨認出小女孩的身份。
竟然是她?!
第1章(1)
御書房裡,大行王朝第九代皇帝辜擎元召了國師季長歡進宮,與他商討此番要裁撤的官員。
辜擎元將一份名單遞給他。「名單上所列的官員,國師認為哪些該撤職罷免,便圈選起來。」他這麼做的目的倒也不是要把這件事交由季長歡來決斷,而是想藉此試探兩人所想是否相同。
說起來季家與大行王朝淵源頗深,初代國師便是季家祖先,相隔兩百多年,季家又再出現一位國師,季長歡之所以能在年僅二十七歲便被皇上委以國師之重任,乃是佔了天時、地利與人和。
六年前,先皇猝然駕崩於西巡途中,諸皇子奪位,季長歡慧眼識英雄,相中了與他年紀相仿、但當時卻無權無勢的六皇子辜擎元。辜擎元靠著季長歡替他出謀劃策,最終終於從血腥殘酷的奪位之爭中脫穎而出,登上帝位。
辜擎元雖然黃袍加身,卻緊接著面臨權臣世家把持朝政,令他空有帝王之名,卻無帝王之實,形同傀儡,此後又在季長歡的謀劃下,花了三年的時間,才一一從那些權臣世家的手中收回大權。
身為第一大功臣的季長歡被辜擎元奉為國師,他同時也是大行王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國師,朝中但凡重要的決策,辜擎元皆會徵詢他的意見。
接過內侍太監遞來的名單和一管硃砂筆,季長歡低頭細看須臾,在上頭圈選了數人,再將紙遞還回去。「這些是臣所選之人,請陛下過目。」
內侍太監上前接回那分名單,再呈給皇上。
辜擎元看了看,前面數人皆與他心中所想相符,唯獨最後一人不同,他俊雅的面容微露訝異,抬眉問道:「國師,最後一個你可是基於私心才圈選的?」
「臣不明白陛下何以這麼說。」季長歡不動聲色的回道。他清朗的嗓音猶如玉石相擊,清亮悅耳,令人如沐春風。
辜擎元索性挑明了道:「半年多前饒國公出面,替已與你妹妹議親的孫兒退掉婚約,朕聽聞這事使你妹妹蒙受不少羞辱和嘲笑。」
季長歡的妹妹季長薇曾數度遭人退婚,半年多前饒家上門求娶,但不久後又反悔退婚,使得季長薇遭人退婚之事又多添一筆,他懷疑季長歡為了報復而刻意圈選饒國公也是情理之中。
季長歡一撩長袍,屈膝跪下,神色凜然道:「此乃私事,臣豈是如此是非不分、以私害公之人?倘若陛下對臣有所懷疑,臣願辭去國師一職,以證清白。」
御書房裡,除了皇上、季長歡以及內侍太監,尚有一人坐在一旁的紫檀椅上,他五官生得極俊,卻蒼白到毫無血色,且能這般大剌剌的在皇上跟前端坐著,身份有多尊貴自然不在話下,他正是皇上唯一同父同母的胞弟,萊陽王辜稹元。
聞言,辜稹元朝季長歡投去一眼,便又慵懶的把玩著手裡一隻醜陋的木雕人偶。
辜擎元連忙起身,親自上前扶起季長歡,解釋道:「國師快請起,朕只是想,饒國公為人還算圓融,若不是為了這事,不知國師為何會圈選他?」
當年季長歡輔佐他奪位之時,曾為他獻上五個強兵富國之策,一除佞臣、二興農利商、三肅貪官、四文武並重、五整治朝中冗員。
前四項這幾年已開始著手執行,如今只剩最後一項。
眼下,世家大族仍佔據朝中泰半的官職,其中不乏年邁體衰、尸位素餐的官員,這些冗員就像附之於人身上的蛆蟲,以人的血肉為食,不裁撤終將使朝廷被漸漸吸乾衰亡。
然而這些朝臣還沾親帶故,彼此之間關係複雜,若一個處置不當,必會引發朝中震盪、人心惶惶,故而在季長歡的建議下,在朝廷經過這幾年的休養生息,局勢已大致穩定後,他才決定要處置這批冗員。
季長歡鄭重的回道:「稟陛下,臣之所以會圈選饒國公,絕無半點私心。饒國公今年已六十有三,任吏部尚書一職長達二十五年,卻碌碌無所作為,還擅用職權安插不少饒家子弟在六部之中,且自他一年前大病一場後,身體狀況便大不如前,一個月裡起碼有半個多月都告假在府中靜養。」
說到這兒,他頓了一下,才又續道:「臣圈選饒國公,一來是為其身子著想,饒國公如今體虛身弱,已不堪負荷繁重的朝事,不如讓他好生頤養天年;二來是為朝廷設想,有饒國公做榜樣,想來也能令其他官員有所覺悟。」
辜擎元聽他說得句句在理,思量片刻,同意了他的看法。「國師所言極是,這事兒就依照國師所說來辦吧,頭一批就確定是這些人。」
此事議定後,季長歡正要告退,便聽到外頭太監稟報平樂侯歐清暉求見。
辜擎元看了眼季長歡,下令允了。
沒多久,穿著一襲銀白色武將袍服的歐清暉進了御書房,見季長歡正要離開,朝他狠狠瞪去一眼,這才向皇上行禮。「臣參見陛下。」
「歐卿家求見,有何事?」
「啟稟陛下,北國猛人近年來屢屢在邊境侵擾百姓、恣意撒野,臣認為再不出兵,只會讓那些猛人越發得寸進尺,還請陛下盡快派兵討伐。」歐清暉嗓音渾厚的道。
聞言,季長歡腳步一頓,反對道:「陛下,臣認為朝廷如今仍當休養生息,不宜輕啟戰端。」
歐清暉怒聲駁斥,「難道咱們要像龜孫子一樣縮著腦袋,放任那些猛人在咱們頭頂上撒野,欺辱掠奪咱們的百姓嗎?再說,如今在陛下英明的治理下,國庫充足,百姓豐衣足食,正是一鼓作氣將那些猛人趕出邊境的最好時機。」
季長歡徐徐啟口,「陛下,就臣所知,那些侵擾的猛人只是北國流民,並不成氣候,此事無須大動干戈,只須稍加用計驅離他們即可。」
「大國師倒是說說看,該如何用計驅趕他們,莫非是要使出美人計,送幾個美人過去迷惑他們?」歐清暉兩手橫胸,一雙大眼銳利的斜睨著季長歡,嘲諷道。
季長歡的神色依舊溫潤清朗,並未因他的嘲弄而動怒。「平樂侯,你身為武將,當知用兵之道,當以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為上者更該以德服人,若事事皆以兵戈相向,不僅勞民傷財,也無法讓人心服。即使能平一時之亂,仍無法徹底拔除禍根。」
「你說的這些全都是屁!」歐清暉不客氣的啐了一聲,「兵戰為下?想當初塗州被叛王所佔,可是我率領五萬兵馬親手打回來,倘若沒有這五萬兵馬,這會兒塗州能不能重回朝廷手中還在未定之天。」他怒指季長歡,咄咄逼問,「那會兒怎麼不見你用心戰之法把失去的城池給奪回來?況且那些兵法韜略,老子讀的會比你少嗎?!少在老子面前賣弄,說的話比屁還臭,沒半點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