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急,坐下來好好說,別她沒事了你反而要掛號看精神科,大腦是人體構造中最複雜也最玄妙的部分,醫學界研究了數十年也只鑽研出皮毛,根據我手上的這份報告,她的腦葉遭受嚴重撞擊,經由醫療團隊日以繼夜的搶救,大大小小的手術你也是心裡有數。」
「說實在她能活下來已是醫學上的奇跡,能在昏迷三個月後有清醒的病患少之又少,一開始我就不抱任何希望,盼她一路好走,是你一再堅持我才勉為其難出手,不然一般心跳停止三十分鐘我會直接宣佈死亡。」事實上他是當活體練刀,能救就救,救不起來聽天由命。
身穿白袍的醫生看起來很年輕,三十歲左右,斯斯文文的,有幾分學者氣質。銀質黑框眼鏡架在高聳的鼻樑上,語氣溫和地像在談論天氣,但目光有神地透出銳利。
「不要跟我賣弄醫學上的專業,你只要告訴我青青的記憶有沒有可能恢復,是永久失去了,還是能借用各種治療讓她記起從前的一切。」他不怕花錢,只要她可以恢復到當初,再多的錢砸下去他也不會皺眉。
「問題是你真相讓她想起以前的種種嗎?為什麼發生這起車禍你心知肚明,最好考慮清楚再回答我。」他不是神,能力有限,能做的他已經做到極限,再來就要看老天的意思,他安排不了。
「我要她康復如正常人,每天笑著在家裡等我回家。」留一盞燈,四、五道他愛吃哦家常菜,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那是件多麼幸福的事。
車禍後的數日,當季亞連拖著疲累的身子回到家時,看不到笑意滿臉的活潑身影朝他奔來,生氣蓬勃地接過他脫下的西裝外套,說句「你辛苦了,工作就是累人的活呀。」他習慣的小影子忽然不見了,一打開門看見的是滿室寂寥,以及她在屋裡越來越淡的氣味。
第一次他又失去的恐慌,仍在跳動的心像是被人扯掉一大塊,濃濃的失落和悔意席捲而來,他的心痛得麻木,竟不知如何度過沒有她的每一日。
他到底做了什麼,或者說為什麼他什麼也沒做?在回到少了一人的臥室裡,他才明白「等待」多叫人煎熬,安靜的聽不到一絲聲響,兩個人嫌擁擠的空間倏地無限放大,坐在兩人熱切交纏過的雙人大床,無邊的空虛像上升的潮水幾乎將他淹沒。
季亞連突然意會到他的世界一直有石宜青的存在,從她還在學走路時牽起他的手,口齒不清的喊他「連哥哥」,到她神采飛揚地穿上高中制服,十分神氣又囂張地揚起線條優美的下巴,追著他要禮物,種種場景歷歷在目,一一刻在他心底深處。
是他把她忘了,忘了她曾經因他的失約而怒目瞪視的大眼,忘了他許諾要給她三個願望,除了不能摘星射日外他全都應允,忘了她還在等他,把車上的特別座給了另一個女孩,忘了他最疼最疼的人就是她,連她不小心跌倒擦破了膝蓋也會心疼老半天……
手臂上的溫暖消失了,他抱著的是一團空氣,再也忍耐不下去的孤寂如散不去的黑暗將他緊緊包圍,他腦裡、心裡滿滿都是同一個女人的鮮活倩影,耳邊儘是她爽朗清脆的笑聲。
於是他逃了,逃出自己的家,逃到她身邊,在病房內添了張沙發床,帶上洗浴用品和少許換洗衣物,日日以醫院為家,他必須親眼看著她還呼吸他才會安心,,沒摸摸她柔嫩臉頰他睡不著,沒聞到她淡淡體香他會煩躁不安。
可是何其殘酷,老天用最嚴厲的酷刑懲罰他,她忘了他,眼神不再有一絲眷戀,客氣道近乎有禮的靦腆笑容不是熟悉的笑臉,明亮的雙眼雖然一樣燦如星辰,卻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她忘了他,同時也把愛他的心帶走。
「以她目前的情形要康復並不難,只要適度的復健,規律的作息時間和營養均衡的三餐,我敢保證她能跑能跳,尖叫聲大到震破你的耳膜。」宗向峰試圖衝散沉悶的氛圍,口氣輕快中帶著一抹揶揄。
「她想出院。」儘管醫院的設備在完善,終究不是自己的家,有著無形的束縛感。
宗向峰摸著下顎思忖著,「不是不行,我一直建議你回家照護較為妥當,是你不肯,跟我拗著……」
「說、重、點。」季亞連臉上不悅,冷沉得像蒙上一層霜。
他失笑,眼底若有所思的笑意更濃。「重點是我同意,你趕快帶她回家吧。只要定期回醫院就診,先做一年的腦部追蹤,若無腦異變現象就不用再回診,至於復健問題在家也可以進行,用溫水泡腳,多按摩按摩她的手腳,讓她練習走路,她只是躺太久肢體有點僵硬罷了,等雙腳能落地後便能走得好。
足足休養了三個月,該好的傷口都癒合了,斷掉的骨頭和受創的內腑也好的差不多了,果然人年輕就好的快,隨便養養都能壯如牛,若是換成上了年紀的老人家,恐怕送來的第一天就撐不過去,和老祖宗排排坐了。
「你確定不會有其他的後遺症?青青說她的腳偶爾會發酸。」他揉按幾下,她哇哇大叫像在殺豬。
「除了和你不熟外,我能以醫生的專業肯定,患者的傷勢正在慢慢康復中,不出一個月你會埋怨我的醫術太好,好得太快了,讓你傻眼。」宗向峰一臉令人想揍他一拳的自信,鏡片後的雙眼炯炯有神。
「宗向峰,你在踩我痛腳嗎?」和他不熟?他看起來像坐以待斃的人不成?再說他有一個別人所沒有的優勢。
不熟就混到熟,石宜青是他法律保障下的合法妻子。
聞言,他大笑,但笑完後又不忘送上忠告,「回家的路不長,要通往她內心的道路卻是遙遠而漫長,那邊 也該處理一下,否則得而復失,還是做白工,心只有一顆,由不得你猶豫。」
季亞連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愧色,「她愛過我,要她再愛上我並不難,我不會再放手。」
雖然曾經做錯了,但他還能彌補,老天給了他第二次擁抱愛情的機會,以及那個對的人,他不會重蹈覆轍,做出令自己痛苦的事,該斷則斷,否則優柔寡斷只會讓更多的人受到傷害。
「難就難在那邊不肯放人,癡纏不休,明明是聰明人卻老是做出讓人百思不解的蠢事,我都不知該佩服你天縱英才、英明果決,還是嘲笑你作繭自縛認不清事實。」
「不過剛請這碼子事呀,不是你想要怎樣就能怎樣,當初她會愛上你是打小奠下的情分,她從一丁點大就邁開小短腿跟在你後頭跑,那種天打雷劈分不開的情感是日積月累的,如今她連你是誰都不記得了,看我和看你的眼神是一樣的,並無不同。」宗向峰點出重點。
人的心是會變的,沒了以往的記憶,他們就只是最親近的陌生人,中間隔著汪洋大海。
石宜青愛季亞連,愛的深、愛的濃、愛的無法自拔、誰來勸都沒用的愛到底,這是所有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的事實,她的愛太明顯了,從不遮遮掩掩,每個人是他們的人都笑著送上祝福。
唯獨當事人季亞連一葉蔽目,看不出她眼底的深情,體會不到她濃烈的愛意,只當她是鄰家小妹妹,看在兩家多年的交情上稍加照顧,滿心以為自己不愛她,只有手足之情,在他眼中,她一直是那個抹了他一身鼻涕的小女孩。
「會有所改變的,一個人的喜好不會說變就變,我有的是時間跟她磨。」他最大的上風是他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他隨時看得到她,知道她每一個情緒變化,先一步把她引導到他身邊。
有誰能比枕邊人更親密?彷徨無依的她能依靠的人只有他。
宗向峰對他的說法抱持懷疑態度。「你知道何謂變數嗎?凡事太有把握不是不好,而是有些是人力無法控制,像這次的車禍就超出所有人的預料之外,誰也料想不到是這樣的結果,不論是她或是你,都是沒法預防的衝擊。」
這就是變數,來得時機玄妙又突然,叫人招架不住。
季亞連看了他一眼,嘴唇抿成一直線,握緊的手心鬆開又一握,重複好幾回。「不管怎麼樣還是謝謝你,是你把她從鬼門關前拉回來,我欠你一個人情。」
第2章(2)
宗向峰一聽,發出朗朗笑聲,胸前的銀色聽診器因一起一伏的震動而顫動。「自家人說什麼客套話,要不是你十萬火急地催我回國,我就在美國開業,順便娶個金髮碧眸、豐胸翹臀的洋婆子當你表嫂了。」
原來兩人的關係不比尋常,他們的母親是親姊妹,一個嫁給宗向峰的父親,嫁雞隨雞搬到美國,而後定居楓葉的故鄉加拿大,一個留在台灣與交往多年的男人結婚,那人是個知名跨國集團的企業家,年資產上百億,也就是季亞連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