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起她的那一刻她還是清醒的,殘存些許氣力,他的兩手滿是她的血,紅得叫人眼眶發熱,她蠕著血色鮮艷的唇說著……說著那些刨心的字句,他濕潤的眼淚滴落她緩緩閉上的眼皮。
看到她闔目的瞬間,他已像死了一回,心臟狠狠抽痛,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忽然明瞭自己有多不捨得她,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在不知不覺中他早已愛上如向日葵一般的妻子,她熱情的太陽笑臉,不畏不懼的明亮大眼,深深吸引住他的目光,沉溺其中而不自知。
看到他滿臉的自責神情,女人心口一抽不忍心地拍拍他肩膀。「都過去了,我沒事,四肢俱在,目前看來也沒有什麼身體上的巨大損傷,還活得好好的,你不要再難過了,天底下哪有過不了的坎,我是打不死、生命力頑強的蟑螂,老天爺讓我活下來是要讓我每一天都過得開開心心,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其實她很慌,腦子裡空蕩蕩的,不知道父母的長相,不曉得有什麼親朋好友,甚至幾歲,念過什麼學校,做過什麼事,住在哪裡,有沒有在工作,存款數字的多寡,只要是和自身有關的事她全都一無所知,必須從別人的口中一點一滴拼湊出大概。
她會害怕是必然的,但她也是幸運的,起碼有個無微不至照顧她的丈夫,讓她短期內不必為生活擔心,看他不像作假的關心,應該不會「棄養」她,她還有時間去好好想一想以後要怎麼過。
她的表情很侷促,笑得有些受之有愧的心虛,面對全無印象的陌生男人,她覺得受其恩惠很不好意思。
「你……你不怪我?」季亞連的聲音很乾澀,語氣微微發酸。
「為什麼要怪你?既然是意外就屬於非人為控制,是我沒注意交通號志才會被貨車撞上,又不是你叫人開車撞我的,誰叫我心不在焉,把馬路當自家廚房。」她到底在急什麼,連幾十秒的紅綠燈也等不了,真是太性急了,這毛病要改。
「車禍發生前的事你不記得了嗎?」他問得小心翼翼,怕觸動她心中的傷口,眼中一閃複雜神色。
「不是替你送餐,正要過馬路嗎?」他是這麼說的,難道不是?
她一臉困惑,想不起醒來之前的任何一件事,只隱約聽見一道溫柔的女聲,沒有半絲遲疑的,她知道那是母親的聲音,輕柔地俯在她耳畔說道:乖,睡一覺就會變好了,等你再醒來所有的傷痛都飛走了,不會有人再傷害你,你會迎向不一樣的人生。
於是,她安心的睡了,宛如作夢般安寧地沉睡,不會有人打擾。
「你沒聽見什麼或看到什麼?」她的表情太平靜了,平靜地讓人感到一絲不對勁,那雙太過清澈的眼沒有傷心。
她很不安的啟唇,「我該聽見什麼或看到什麼嗎?難不成這間醫院有『那個』的傳聞?」
「那個?」他一怔,跟不上她跳動的思路,手中的湯匙並未停下餵食的動作,一碗粥吃了半小時還吃不到一半,太久沒進食,她吞嚥時喉嚨會痛,因此吃得很慢。
季亞連的耐心顯然比護士小姐多得多,儘管她的吞食比老牛散步還慢,他依然細心的小口吹涼,等她嚥下去後喘口氣,臉上無恙再餵下一口,唯恐她一時貪多嗆著了。
很是叫人羨慕的恩愛,不時以濕紙巾擦拭妻子嘴角,曉得她手腳使不上勁也不讓她太費力,若有外人在場瞧了肯定會窩心一笑,暗暗稱讚做先生的深情,不離不棄、無怨無悔的為愛妻付出。
「鬼呀,哪個醫院沒死過人,有幾個飄來飄去的阿飄兄弟姊妹也是理所當然。」
你呀你,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人怎麼跟鬼鬥?我看你還是早早放棄,不要越陷越深,只有你這樣的蠢女人才會被人騙了還幫人數錢。恍惚間,她腦海中閃過一張口紅抹得很艷的嘴,開開闔闔地數落著。
她不記得那個人是誰,只覺得很溫暖,即便被罵得狗血淋頭也很開心,她莫名的知道話中的惱怒出自對她的恨鐵不成鋼。
看她一副驚悚又亮著大眼看他的神情。季亞連緊繃的心情忽地一鬆,輕笑出聲,「別怕,我八字重,有我陪著你不用擔憂受怕,這間病房絕對很乾淨,沒死過人。」
也對,VIP房嘛,一晚十萬的尊爵待遇,哪能有「髒東西」。「我不怕,人比鬼可怕多了。」
一說出口,她自個兒也怔住了,不明白為何有此一說,好像她嘗過了人生的酸甜苦辣,有感而發。
他又笑了,眼神柔得快滴出水來。「青青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從樹上摔下來跌斷了手臂也不哭,只是眼眶紅得像兔子眼睛,直問還能不能爬樹。」
她一直很堅強的笑著,不讓人看見她人後的淚水,以至於令人忽略她其實也有脆弱的一面,一樣會不勇敢、不堅強。
「青青……」那是她的名字嗎?「呃,我可以問一下我還要住院多久嗎?我已經好了,可以出院了。」
三個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聽醫生說她傷勢主要是腦部比較嚴重,因為傷到後葉神經,行動上較為不便,做了三次開腦手術才救回一條命。
不過軀體上的傷倒在其次,例如肋骨斷了兩根,脾臟破裂,肝有穿刺傷,小腿骨折,右手臂骨頭移位,心和肺都有撞擊的挫傷,在五位知名醫生合力搶救下,時間便是最好的治療,在她昏迷不醒期間進行修復,以藥物加上適度的休息,一動也不動的她任人折騰,自然好得快。
最主要的是大腦的損害,她的昏迷情形特殊,腦部活動頻繁卻無法清醒,只能像植物人一般躺著。
「要問過醫生才能確定,你不想住在醫院嗎?」她早可以出院,是他不放心才留院治療。
「誰願意以醫院為家,又不是有病……」她忽地想到自己正是有病才住院,面上微紅的乾笑。「我是說病情穩定了就該出院,別佔著人家的病床,有人比我更需要它,何況我除了手腳沒什麼力氣外,哪還有病人的樣子。」
他看了看她瘦弱的雙肩,幾乎無肉的雙頰,黑眸黯了幾分。「過兩天我們就回家,家裡的床總是比醫院舒適。」
「回家?」她明燦的眼中溜過一絲慌亂。「那個我能問一句,你到底是誰嗎?」
聞言,季亞連看似全無變化的臉上瞳孔微微一縮,放下碗筷的手背隱見抽緊的青筋。
「還有,我是誰,我的名字叫青青嗎?我們結婚多久了,家裡有什麼人?我住院這麼多天為什麼我爸媽沒來看過我?公公婆婆不喜歡我嗎,為何也沒出現?他們知不知道我醒了……」看不到能讓自己感到熟悉的事物,其實她心裡比誰都害怕,恐慌地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青青你……」
她淡然地露齒,卻笑得叫人一瞧就鼻酸,「我……失憶了,忘了你忘了自己,忘了所有人……」
第2章(1)
「她失憶了,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腦波掃瞄沒問題嗎?是你說她腦中尚未引出的殘留瘀血會由大腦自行吸收,只要適度的休養加上營養的補給,她會恢復原來的樣子,不會有任何不良的後遺症。」
你是誰?
我叫季亞連。
我又是誰?
你是石宜青。
我們是什麼關係?
夫妻。
我們真的是夫妻,有宴客、結婚證書,到戶政所辦過登記的那一種,不是說著好玩的?
是的,是真的,有公開儀式,宴請五十桌親友,在兩位證人的見證下完成了婚姻登記手續。
既然我們是真夫妻,為什麼我感覺不到我愛你呢?是我不夠愛你還是你不愛我,或者我們本來就不是因相愛而結合,是同床異夢的夫妻?我覺得我心裡放了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只是我把他忘了……
為什麼她把他忘了呢?一句「忘了」就抹煞了他們兩年多的夫妻生活。
她何其狠心說出不愛他的言語,在他發現自己對她的愛已深入骨髓的時候,她無心的一句話卻鋒利如刀刃,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刺向他心窩。
這是不懂珍惜的報應嗎?
因為他漠視愛情的出現,於上天冷漠地還他一抹蔑笑,告訴他嘲諷愛情的人會遭到反噬,在他最不經意的一刻奪走,讓他後悔莫及,在痛苦中體會熊熊烈火焚燒其身的滋味。
想到妻子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著他,季亞連莫名地感到一陣心慌。一件好不容易獲得的珍寶硬生生在他手中折損,他想找回原有的完好無缺卻力不從心。
他一直以為她會永遠屬於他,以往不管自己用什麼心態對待她,那雙愛戀的星瞳從未更改,只要他一回過頭就能瞧見在原地等待的她,媲美太陽一般的笑臉總是讓人打心底升起一股暖意,再冷的冬天也變得溫暖。
但是,她忘了他,徹徹底底地從心底拔除,沒有記憶,沒有過往,眼底也沒有他的倒影,她的世界不再有他的身影進駐其中,他被她遺棄了,因為那該死的車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