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這琴恰是『天降甘露』,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他知今日要教的是這群「情竇初開」的少年琴徒,早也選定琴曲,而一早突得『甘露』,以『甘露』琴鼓那情生意動的三節拍,定能鼓得聽者琴心顫顫、情意漫漫。
……他、他這哪是教琴?」
他根本是在教壞孩子!
瞧啊,一干的少年孩子聽得都面紅耳赤、氣息粗濃了,他這個「一日教琴先生」究竟意欲如何?
琴課結束,回程馬車上,她收妥『甘露』琴以及她為他所新制的烏木盲杖,有些氣都地問。
「自然是要教壞他們。」
他竟還大剌剌坦白了,說得理直氣壯!
「都是十五、六歲的小少年郎,知好色而慕少艾,這種事盡早教會最好。」
「為什麼?」她悶聲問,膚頰暗紅。
他慢條斯理道:「懂了點男女間的事,不為什麼,就想早早去「欺負」別人,免得臨了被姑娘家「欺負」。」話中「欺負」 二字落了重音,聽起來頗刮耳。
她……又一次無言了。
結果回苗家的路上,他坐沒坐相,上身歪歪的,又十分理所當然地倒向她。
然後不知是否怕她肩胛會被壓酸,他這一次直接倒在她大腿上,把自身當成一張琴似的,非常無恥地橫上她的膝。
「三爺?」馬車晃動,她怕他滑落,心中雖迷惑,雙手已先攬穩他身背。
「我額穴有些發脹。」他突然微聲,似真乏了。
她一聽,心陡地七上八下。
擔憂朱大夫下的針法有什麼後遺之症,當下遂也不敢多說,就由他臥、由他霸佔,她兩手探去揉他額穴,揉啊揉,揉得他竟又睡著,且一路睡回苗家……
***
馬車停在家門口,他補眠也補得相當徹底。
幽幽在她膝上醒轉,苗沃萌僅眨眨迷濛的眼,還沒打算起身。
她溫熱的指腹還持續摩挲他兩邊額穴,力道從一開始的深重轉成此時的輕柔。
應是見他掀睫了,她揉挲的動作頓止,低聲問——
「三爺好些了嗎?」
一時間,他心湖折騰起來,就因她一路的看顧和此時語聲幽微的探問。
是否不覺厭惡,就是喜歡了?
那喜歡之後呢?會生出怎祥的情與意?
他尚不能全然理解,卻明白自己是想要她陪在身邊的。
「平露。露姊兒。」
被他沒來由的低回幽喚,她心音怦響,仍擱在他兩邊額角的指微顗。
他紅澤的唇拉開一抹迷離淺弧,道:「剛剛醒轉,不知因何突然想起一事。」
「三爺想起什麼?」
他仍笑,一臉無辜模祥。
「想起露姊兒與那位女制琴師傅,名字裡都有「露」、有「平」。啊,忘了說了,那女制琴師傅姓陸,陸陸續續的陸。」
馬車內靜了會兒,他聽到略澀輕啞的女音——
「三爺,奴婢是、是露珠的露……」
「唔,也是甘露的露嘛!」
「……嗯。」
那張俊臉回她一記更深靜的笑,笑若謎,卻不再多說。
陸世平悄悄咬唇,深做吐納後內心微穩,又道:「馬車已到家門,三爺若還覺得困,待用過午膳再歇下吧。」
她探手扶他,苗沃萌順著她的力道坐直身軀,正接下她放進掌中的盲杖寸,馬車外起了動靜,一名家僕挨在簾子邊急欲稟報。
「府裡有事?」苗沃萌淡問。
此時陸世平已將車簾揭起,自個兒先行下車,站妥了才轉身服侍他下來。
那年輕家僕是方總管一手調教出來的,這時竟也急得臉色略白、鼻翼歙張。
聽對方略粗的氣息,苗沃萌神色一黯,聲微緊又問:「是太老太爺怎麼了?」
「不、不是的,太老太爺沒事沒事!」急道,頭搖得跟博浪鼓似的。
「三爺,是『九霄環珮閣』遭人闖進啦!」
聞言,苗沃萌雙眉微挑,立在他身側的陸世平已驚得瞠目結舌。
「府內可有人受傷?」
「沒的!三爺,那賊不是什麼江湖練家子。」
「沒逮到人?」他問語沉靜。心想倘是將人抓住了,也不會這祥慌急。
果不其然,年輕家僕硬著頭皮答:「還沒……但、但確定那人還在咱們『鳳寶莊』裡,還沒逃出。大爺今早帶走一些人手, 方總管只得把餘下大部分的人都佈置到後山的默林、翠竹林一帶,連渡頭都派人盯梢。這一帶全圈圍起來,不見那人蹤跡,所以肯定是躲起來了。」
苗沃萌點著盲杖,往宅門內徐步挪移,邊又問:「『九霄環珮閣』內損失如何?」
陸世平光聽有賊闖進琴閣,都覺心要淌血,就怕那地方要被翻個亂七八糟,那些琴、那一櫃又一櫃的琴譜古冊,還有苗三爺近來新譜的、尚未示眾的新曲……這時聽他終於問及損失,她不禁屏息。
那家僕表情變得古怪。
「三爺,就是這點奇怪!那賊溜進『九霄環珮閣』內,但似是啥兒都沒取走,就藏琴軒裡的幾張琴被動過,然後又擱回去了。方總管說,還得等您回來,親自點查過才能確定。」
苗沃萌身形略頓,像也沒料到這祥的事。
他極快沉定。
「那就過去看看。」
『九霄環珮閣』內確實什麼也沒少,只有十多張名琴像被取下看過,又被慌慌張張擱回原處,置琴的架子因此有些歪斜,如此而已。
***
入夜了,整座莊宅猶透著緊繃氛圍。
苗大爺出門在外,苗二爺離家闖蕩,眼下莊宅裡的大小事自然由苗三爺作主。
護衛們原是立誓挖地三尺也要將賊揪出,畢竟有人竟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溜進『九霄環珮閣」,簡直奇恥大辱也!
於是默林、翠竹林、湖邊上,搜過再搜,宅內各院各屋各房亦不放過,連『松柏長青院』都驚動了,驚動得太老太爺像看戲似的,瞧得律律有味,且還趕著幫忙一塊兒搜。
最後是苗沃萌要護衛們緩下勢子,改採守株待兔之勢,狀況也才消停些。
第12章(3)
今晚飯廳裡傳擺膳,是太老太爺的意思,八成老人家仍覺興奮,晚膳時直纏著三萌子說個沒停,又向前來稟事的方總管問個沒完。
陸世平服侍苗三爺用完晚飯後,陪他走回『鳳嗚北院』。
院內,兩竹僮正在偏間小室備水給主子浴洗。
她見苗沃萌點杖走向內寢那張平榻,坐上榻後,低斂眉目似在沉思。
她沒去攪擾他,而是彎進偏間小室,幫竹僮們往浴桶裡倒熱水。
「露姊兒,聽說那賊是前兩天新招入府的雜役,在灶房院子做事的。」佟子見了她,小小聲說。莊宅裡頭一回出這祥的事,老的、小的皆掩不住……興奮。
小夏搶道:「才不是正牌的雜役,是那人乘機頂了咱們新入府雜役的缺,混了進來,他是冒牌貨,方總管那時招入的人可不是他。」
佟子用力點頭。
「對對,就是這祥!反正,嗯……就是這祥。所以那人混進來,然後知道事情瞞不了多久,干兩天活就動手了,雖然最後被發現,但到底潛進咱們『鳳寶莊』 了,所以方總管和護衛大叔們都青了臉了。」
陸世平沒跟兩個孩子多聊什麼,總覺得心裡不甚踏實。
那人入『九霄環珮閣』想找什麼?
那人今晚仍藏在這兒?
那人是誰?
備妥一切後,她率先走出,欲請主子進小室內浴洗。
一踏進連接內寢的那扇菱格拱門,她足下猛地一頓,氣息陡窒。
平榻上不僅苗沃萌一人!
那道高大黑影在他身後,一條健壯胳臂正橫勒他的頸!
她看不清那人長相,只見被挾持的苗沃萌面無表情,瞧不出驚懼。
一顆心瘋跳,都快跳出喉頭,她兩眼眨都不敢眨,下意識又走上前。
「別過來!」那黑影低喝。
不知對方身上有無利刃或其它足能傷人之器,又覺那人那只粗臂真真能一把勒斷苗三爺纖細的脖頸,陸世平不得不停下。
但,當那人接著慌張又道——
「總之你、你老實待在那兒,別、別過來……」
她聽這聲音竟覺……耳熟?
熟悉的聲音?
似被一股無形力道當面掃中,她身子微晃,真已忘記呼吸,憋得臉都紅了。
她只覺唇舌皆僵,明明動不了,卻仍聽到自己說話——
「你、你……師弟……」
***
苗沃萌踏進寢房,坐上平榻後,便覺哪兒古怪。
榻內似有異祥,他寧神側耳去聽,此時若出聲招來竹僮或陸世平,怕是連帶他們也將受制,甚至受傷。
正欲裝作渾然不知,然後離開平榻時,躲在榻內垂幔後的人已從身後欺上。
男的。
府裡的護衛們與學過幾套拳腳功夫的家丁搜遍里外,獨就漏了他臥榻這方幾尺之地。而躲在他苗三爺榻上的,竟是個男人?
欸,委實教人惆悵……
他內心兀自嘲弄,淡淡便問:「閣下既做樑上君子,為何入寶山而空手出?『九霄環珮閣』內的琴,沒一張入得了閣下眼界嗎?」
「我……我要『甘露』琴!」
頗年輕的男子嗓音,推算年歲應與他相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