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聽,大驚失色。「為什麼?」
「你還不懂嗎?成親前,我早就說過了,我不是清清白白的閨女了,這孩子、這孩子……」聲音一哽,她蒙著臉,滑坐地面,無聲落淚,羞慚得無地自容,若早知會如此,她說什麼也不會嫁他。
若沒嫁,這孩子她還能留,可是她已經嫁了,怎麼能讓丈夫白白替人養孩子,吃下這悶虧?
這些話,她說不出口,他呢?究竟懂了幾分?
「孩子好好的,為什麼不要?」他不懂,摸摸她肚腹,孩子明明在那裡,乖乖的,沒鬧事,為什麼不要?
「那不是你的——」
「是!」沒等她說完,他急急打斷。「我們成親,就會有孩子,阿娘說的。」
「不是那樣——」
「阿娘不會騙我!」他壓根兒不聽。
「孩子已經在你肚子裡,我們說好了,要攢著錢,養孩子,小枕頭、小衣服,都給『他』留著——」
他衝出灶房,拖來木箱,好急切地將一箱子物品都倒出來,零零散散落了一地。「你看,這是我兒時穿的,玩的,還有小被子……好多、好多的……」
他東一句、西一句,說得雜亂無章,就怕她是當真的,要把孩子丟掉。
「孩子被丟掉,很可憐……」他也被爹娘丟了,不要了,雖然不是故意的,但是哭著、嚷著,沒人理會……很疼,他不要這樣!
「我也不想啊!」那是她的孩子,她又怎麼捨得?可是、可是——
對於夫妻間這回事,他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不明白這對他而言是多大的恥辱,要她順水推舟,跟別人一樣欺他無知,連她都不能原諒自己。
嘴裡說得好聽,說是還有一輩子,可以慢慢來,那都是自欺欺人,讓自己良知好過一點的說法,她心裡比誰都清楚,她對他是近乎親人的感情與憐惜居多,沒有愛情,女人在這種事上頭,沒有愛情為基礎,多少有幾分牽強,新婚那一夜,她其實也暗暗鬆了口氣,慶幸他什麼都不懂……
這樣的她,哪裡值得他這般待她?
可他還是全心全意當她是妻子,如此真誠,對她全然不疑……她覺得……很羞愧,瞧不起自己。
「你要孩子,我們以後再生,這個……先不要,好不好?」
「不行!」不管一個、兩個還是八個、十個,都得留著,阿娘說,那是女人肚子裡的一塊肉。
「我知道我笨……」他垂眸,低低的,近似自言。「我連你都顧不好……」她昏倒了,他還只會傻傻呆站著。
阿娘把她娶進門是要照顧他的,這些他都知道,他不像別人那麼機伶、那麼有本事,連個丈夫都當不好,怎麼當爹?
「所以、所以連你也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可以當好一個爹……」
「不是的!」她沒瞧不起他的意思啊!
「但是我會學,你教我,我認真地學,每一句都記得牢牢的!瞧,我現在就開始學燉雞給你補身了……」
「阿風……」他這樣,是要她怎麼辦?
「我說真的,你要丟掉孩子,我、我——我再也不跟你說話。」他從沒威脅過人,挖空了腦子,再擠出一句。「也不吃你煮的飯。」最後,把能想到極致的威脅也撂出來。「也、也不讓你洗腳了!」
「……」
他是認真的,春水嬸說過,別看他好脾氣、好說話、什麼都好的樣子,真要拗起來,固執得像頭牛,誰來也拉不動的。
就像,堅持要認春水嬸這個娘,一喊喊十年,誰都不曾讓他改口過。
就像,堅持要娶她,不怕鬧笑話,臨上花轎了都還要掀了紅頭巾確認,親手將她扶進花轎。
一旦他認定了,誰也說不動。
她知道,要是沒讓他看見她肚子大起來,生個白白嫩嫩的娃兒給他,他真的會和她鬧到底。
不與她說話、不吃她煮的飯、不讓她束髮洗腳……這些都是他最喜歡的事、最開心的時刻,拿這來威脅人,究竟是想折磨誰啊?
她輕輕歎一口氣,上前扯扯他袖口。
那男人很賭氣,斜眼瞄她,刻意擺出不太搭理她的模樣。
「你真要我生?」他撇開頭,擺明了她沒允前,絕對言出必行,不跟她說話。
以為她會再多講兩句,哪知她轉個身就走了。
咦咦咦?怎麼就出去了?再多撒嬌幾回,他就理了嘛——很想裝出不理她的樣子,眼角餘光又忍不住一再偷瞧她的一舉一動。
她把剛帶回來的藥包扔到屋外,又回來,開始動手料理他弄了一半的補品。
他終於忍不住,問出口:「你做啥?」
「不是要燉補,把我和孩子養得健壯?」
「對呀。」他應了出聲,才領悟過來。
她答應了!她要把孩子養壯、生下來了!
他開心地驚呼,張臂用力抱住她。
「你要我做什麼,我都做!我會拚命攢錢,養活你和孩子!」
「傻瓜!」
她任他抱著,那抹純然喜悅的笑落入她眼底,指腹輕輕挲撫大掌上燙出的一顆顆水泡,心房微微揪著,泛酸。
怎會有這樣的男人,傻得……首度讓她感受到,胸口淺淺地,一陣悸疼。
第4章(1)
自從知道她有孩子以後,祝春風對她更加體貼,小心翼翼看顧著,不讓她有一點閃失。
以往,開心時會撲抱過來、恣意向她撒嬌,現在卻會自己謹慎留意力道,不敢率性而為,怕傷著她和孩子。
他說,會努力去學怎麼當個好爹爹。
沒人告訴他該做什麼,但他好像真的懂,似乎每個男人,都有當爹的本事,他會考慮更多,慢慢調整自己,一夕之間好像長大些,不再像那個不解事的大孩子。
這些為孩子而產生的改變,一點一滴,再細微她都看在眼裡,祝春風變得不再是祝春風了,可就某方面而言,祝春風仍舊是祝春風。
例如,本性裡的真誠,以及疼寵她與孩子的全心全意。
每回在外頭,看見了什麼好吃、好玩的,總想著要給她和孩子帶回來,肚子漸漸大了,家裡頭的嬰孩用品也愈堆愈多,那全是他寵著孩子的心意。
有一回,他為了獵一頭野豹,傷了臂膀,她滿懷心疼,給他上藥時,他卻還笑咧了嘴,問他:「還笑!不疼嗎?」
他卻說:「養孩子要花好多錢。」是她說的。
豹皮賣了極好的價錢,夠他們一個冬天不愁吃穿了,他很開心,她聽了,卻是揪著心,直罵他傻。
一心想著給她和孩子吃好、穿好,卻忘了多顧念自己的安危,彷彿臂膀那血淋淋的傷口不肉疼似的。
還有一回,在院子口,遇上來給她送藥的老大夫,誇他顧得好,將媳婦兒養得長肉了,氣色紅潤。
他回說:「應該的,她嫁我了,只能靠我,要學聰明。」大嬸教的,他有記住了,遇到不會的,就問人。
剛成親的時候,他每天回來話很多,拉著她東說西扯,說今兒個發生什麼事、大大小小什麼都講,像要把十年來沒說的話都補齊,只對她、只讓她知道,出了門,依然是悶葫蘆,誰也不理。
如今,他會開口應人了,雖然還是很被動,人家問了他才答,但也算大有進步了。
第一次開口,是去請鄰近的小雨兒來幫他顧家,怕他去山裡打獵,妻子有事沒人可關照。
一回、兩回、三回下來,他逐漸理解,要和旁人打好關係,別人也會幫他照顧想雲,如果只是一個人的話,沒有關係,但是他有妻子、也有孩子了,不替自己想,也一定要替他們母子想。
近來,他開始也會陪著她回娘家了。
以往說什麼也不願踏進陸家大門一步,如今她大著肚子,他倒主動開口說要陪她回去。
他還是會站得遠遠的,不跟陸家任何一個人互動,只在妻子有需求時,靠過來幫她添茶倒水,調整軟枕好讓她靠得舒適,然後又會迅速閃回角落裡去。
她也不急,想著多回來幾趟,久了總會有進展。
這天從陸家回來,帶回陸慶祥給小外孫準備的物品,她就著燭火,給未來的孩子縫製小衣、小鞋,丈夫則坐在地上,查看箱子裡嬰孩物品,一樣樣取出,擱了滿地。
他每隔一陣子,就要倒出那一箱子小玩意兒,一一清點細數,也不知是怕誰偷了去還是擔心漏了什麼沒備足,寶貝似地總要一再摸摸看看。
每回看完,他就會心情特別好,於是她也就沒多理會,由著他去。
「你說,孩子會喜歡這個嗎?」他捧著鯉魚造型的小紙鳶,回頭問她。
「會。」每回又買了什麼,總怕買錯了,被孩子嫌棄,一問再問。
初時,她好笑地回他:「我怎麼會知道?」
「他在你肚裡,你問他,你問嘛!」
後來,她便學聰明了,摸摸肚子回他。「孩子說他好愛。」
聽她這麼說,總能換得他好快樂的笑容。
「那這個呢?他愛嗎?」回頭,又拎起兒時玩過的玲瓏鼓。
「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