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驚雲依然是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冷得像石雕。
他蹲下身,很輕、很溫柔地捧住她的腳,大掌覆住她揉按之處,運出一股熱氣,替她活絡扭傷的部位。
齊瑄張大嘴。她很驚訝,在那張端肅的面容上,她竟讀到了一種名為「心疼」的情愫。
他不止欣賞她、誇讚她,還會憐惜她?
她懷疑自己眼花了,若說他與眾不同,不以性別斷人能力,她相信,因為白日在議事房,他以行動證明他不是那種認為女人頭髮長、見識短的魯男子。
可要說他對她另有想法,她怎麼也無法相信。兩人畢竟朝夕相處了十年,他若有情,早表現出來了,怎麼還會端著一張木頭臉,成天惹她生氣。
但是……她眨了又眨,卻怎麼也眨不掉他臉上那藏得很深、又很濃烈的愛戀之情。
怎麼回事?她搞不清楚,心有些慌,但更多的是興奮。
她忍不住想試探,自己是不是猜錯了他的心思。
「啊!」她大叫。「好痛、好痛——」
「忍忍。」他冷硬地說。
可她清楚察覺他為她療傷的真氣又強了幾分。她的腳踝不再是溫暖,而是微微發熱。
下一會兒,他額頭就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武力超絕,要在千軍萬馬中斬將奪旗,易如反掌,但是替心上人——尤其是齊瑄這種絲毫武功都不會,嬌弱得像一碰就碎的小人兒療傷,就像要一個守邊大將拿針繡花一樣辛苦。
輸出的真氣大了,會傷了她的經脈,好心辦壞事。
輸出的真氣小了,她傷又好得慢,要多痛些時候。
他是千般小心、萬般注意,還不惜耗費真氣將她疲累了一天的身體疏通了一遍,才輕柔地放下她的腳。
「好了。」他說,一抬頭,來不及站起身,便跌入她那雙水霧瀰漫的黑眸裡,不可自拔。
這是齊瑄在同一日內,第二次對步驚雲改觀。
原來他一直深戀著她、原來他冷漠的外表下藏著如許溫柔、原來……受他寵溺,她心裡卻不惱,別有淡淡的歡喜和興奮。
第四章
御花園裡,齊瑄邊走邊跌跌撞撞,沒摔個鼻青臉腫,是因為步驚雲比往常更黏著她,貼近到只要她腳步有些許踉蹌,他雙手已經扶住她搖晃的身子。
這一路走來,他不曉得喊了幾句「小心」、「注意」。
而她,狼狽依舊。
這其實不能怪她,她的動作本來就不靈巧,偶然發現步驚雲對她有情之後,只要他在身邊,她便忍不住想看他,享受他眼裡流洩出來對她的憐惜,她心頭有一種酥酥麻麻的滋味。
於是,她很難專心散步,變得一心數用,一路走得更是險象環生。
每被他護衛一次,她的心就震盪得更厲害。
不知不覺,她跌的次數更多,多到步驚雲本就冷硬的臉龐都要變成青黑色了。
他索性圈住她的腰,找一處最近的涼亭,飛身過去,將她往玉椅上一放。
「皇上且在此歇歇。」意思是,她今天別再散步了,省得真把自己跌壞了。
齊瑄回味著方纔他圈在自己腰上的力度,嘴裡彷彿嘗到了蜜,從舌尖一路甜進喉嚨。
她忍不住掩嘴輕笑。
步驚雲只覺她今天——不,是這幾日的言行舉止總是怪怪的,好像……
他沉思片刻。對了,最近三日她不再與他針鋒相對,見面就吵。
奇哉、怪哉,她討厭了他十年,卻在幾日內對他改了態度,什麼原因?不是病了吧?
齊瑄俏生生地望著他。「步統領,那日你在議事房說的可是真心話?」
「啊?」他的臉上很清楚地寫著「驚訝」兩個字。「皇上稱卑職——」
「步統領啊!有什麼不對?」她以前沒禮貌,現在改了,不成嗎?
「皇上龍體欠安,臣立刻宣召御醫進宮。」說著,他就要離開。
「等一下,誰說朕不舒服的?」
「皇上向來直呼臣名姓,今朝突然改變,必有不妥之處。」
格老子的!這傢伙——難得想對他溫柔一下,他卻以為她有病,真是被虐狂,一定要人罵他。
「步驚雲,朕好得很,不用你多管閒事!」她咬牙,其實更想咬他一口。
他很明顯地鬆一口氣,淡淡的欣慰浮上眸海。
她瞧得是好氣又好笑。什麼人啊!要人凶他,他才高興,怪胎。
「喂,你還沒回答朕的問題。」
「確是實話。」
她好生開懷,笑得眉眼淨是春意。
「喂,你——」抿抿唇,偷看他,還是那張木頭臉,怎麼看怎麼呆,卻是……呆得別有一番韻致。「你再說一遍好不好?」
「什麼?」
「就你之前說的話啊!」
「確是實話?」這種話有什麼好反覆說的?他納悶。齊瑄真是怪,確定沒病?
「不是啦!」她真的被這根木頭氣死了。「是讓你再說一回……日前,在議事房裡,你跟朕講的那些話……」又窘又迫,她害羞得頭頂都要冒煙了。
步驚雲怔了一下,彷彿有點醒悟過來了。
她何時開始改變對他的態度?
她喜孜孜地告訴小豆子,他稱讚她。
她說,她長這麼大,頭一回受到肯定,心裡很是歡喜。
她……原來很容易討好,只要誇她一句,她一顆心都可以掏出來送人。
他心頭一緊。十年來,他自以為為她盡心盡力,其實從未瞭解她,不知道這副小小身軀上,扛著天大的責任。
她坐在龍椅上一天,就拋不下百姓眾生,她有多少治國策,可以將齊國重新帶入昌盛繁榮,她也想盡辦法、委曲求全地去做了。
偏偏,沒人肯定她,沒人願意給她機會實行那些理想,她的挫折可想而知。
當她被打擊得徹底失望的時候,他突如其來的一句鼓勵給了她無邊的幸福。
終於,她堅硬的心防碎了,為他洩出一縷情愫。
他半生在江湖上打滾,不敢說看透世情,練出了八風吹不動的本事,但在她羞澀的目光中,那顆堅硬的心柔了、化了。
不自覺地,他連素來淡漠的語調都變得輕柔。「皇上高瞻遠矚,實仍曠古明君。」
「啊?」這樣讚她,是不是把她捧得太高了?可她又好開心,羞紅了臉,螓首低垂,一雙腳在地上踢踢蹭蹭的。
他蹲在她身邊,兩人靠得近,她身上傳來淡淡藥香,是春風化雨丹的味道。
連日來的藥浴雖然仍未徹底強壯她的身體,卻滋潤了她的肌膚,漾出盈盈光澤。
他看著健康的她,整整八年來,日夜看護丹爐的辛苦全數化成了欣喜。
「皇上於政務確有獨到之處,只不知,皇上是否有意親自參政?」
她歪頭望他。「朕是女子。」他莫不是忘了,齊國祖訓,婦人不得干政。
「規矩是人定的,自然也能由人來改。臣記得皇上以前說過,極西之地,確有小國,名蘭斯,向來以女子主政,照舊屹立千年不倒。」
「我會跟你說那種事?」印象裡,他們從前感情不好,除了吵架,不談其他的。
「皇上唸書,臣就站在旁邊,自己記得。」
「是嗎?」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她讀那些書是七年前、還是八年前的事?難為他刻入了腦海。
她瞥他一眼,見他臉上的認真,不再覺得像木頭,卻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專一。
「蘭斯國確實是女王主政,但齊國與蘭斯風俗、人文俱不相同,不能一概論之。」
「事在人為。皇上……」沉吟片刻,他以一種無比嚴肅的語氣說道:「皇上若有意親政,臣願效犬馬之勞。」
她愣了半晌。「為什麼?」
「那些治國策都是皇上的心血,不該被塵封。」
她低下頭,心口堵得慌。自從改變了對他的觀感之後,她發現長年累月,他的所言所行皆以她為出發點。
她以前老是抱怨上天不公,給了她一副好腦袋,卻將她生為女兒身;讓她登上大寶,卻只能當個傀儡,這種動輒得咎的日子簡直要磨死人。
其實老天爺是很公平的,磨難她之餘,卻給了她一個步驚雲。他寵她、憐她、惜她,更懂得欣賞她,那她又何必在乎其他人的想法?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做皇帝,或許初登帝位時想過,但被人操弄久了,如今我心裡也很矛盾,想去做,又怕煩……」那嬌媚的眼神鎖著他,目光刻劃他粗獷的五官,陽剛而性感,讓她心頭有些發麻。「步驚雲,你說,我該怎麼辦?」
她是想爭取他的認可嗎?「皇上的意志,臣必效死爾。」
她噗哧笑出來。傻木頭啊!誰要他去死了?她想要的是聽他說幾句情話。
但這似乎比要鐵樹開花還難,他認真而專心,卻笨拙又傻氣,要他的愛很容易,要他談情……她得再加把勁兒。
「喂!」她對他勾勾手指。「朕累了,抱朕回鳳儀宮。」高舉著兩手,期待他的懷抱。
對於這近似勾引的舉動,他一無所覺,反正抱她回宮抱得也很習慣了,大掌攬住她的腰,身如大雁,滑過天際,迅速往鳳儀宮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