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將行,井上恭彥來到吉備真備與玄防身邊,看著阿倍,笑道:
「阿倍那傢伙還不上船啊。」他朝底下揮手,以日文呼喊:「阿倍仲麻呂,快上船來吧,我們要回家了!」
阿倍聞聲,抬起頭朝船上的他們揮了揮手,正準備向朝中前來送行的朋友們做最後一巡的敬酒。「諸位朋友,保重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阿倍仲麻呂-朝衡,在此深深感謝各位的照顧-」
孰料道別的話尚未說完,帝王的內侍官已乘馬而來。
看見那名宮廷的傳令使者,井上恭彥心裡有著不祥的預感,他趕緊以日文再度喚道:「阿倍,快上船!」開了船,就沒事了。
阿倍也看見了,他匆匆揮別,轉身奔跑著準備登船。
卻仍然晚了一步。
御使來到港埠邊,下馬宣旨道:「傳我皇帝旨意,慰留大臣朝衡。卿直言敢諫,功在社稷,望卿暫留朝廷,為我唐帝國效力,欽此。」
船上的人,與船下的人,紛紛傻眼。
那御使來到跪在地上的阿倍面前,微笑道:「朝大人,快謝恩吧。」
阿倍遲疑許久,才接下詔令,歎了口氣,謝恩道:「臣朝衡,謝主隆恩。」
看來他果然真的回不了家啦,真的沒辦法了……
一手拿著聖旨,空著的一手向船上仍然一臉錯愕的朋友們喊道:
「再見了,我的朋友們!我就等下一批船來再回去吧,請幫我向我的家人們說一聲,我過得很好,日後有機會再回來看我吧!再見了!快走吧!免得下一道御旨又來,恐怕恭彥也走不掉了。
他們都知道呂祝晶向明皇請求准許他們歸國的事,也感激不已。
然而,早該知道的,不是嗎?明皇連他所立的太子,都能一再地為他改名呢,反覆無常已非第一次,他們早該在他還沒反悔之前,快快離開的。
只是這領悟來得太遲,已經來不及了。
阿倍仲麻呂站在驛站的港埠邊上,看著載著他今生知交的官船緩緩向東敵航。他們會先到洛陽,順著洛水、黃河,再沿著漕渠直下揚州,前往日本遣唐使海舶的停泊處。
「阿倍!」船頭上,傳來朋友們不捨的呼喚。
阿倍仲麻呂微笑地向他們揮手道別。「再見了!願住吉大神保佑各位,一定要平安歸航啊!」
「阿倍,多保重-一定要再相見!」
是恭彥的聲音。
阿倍勉強接受了自己必須留在長安的既定事實。他朗朗一笑。「恭彥,吾友,到了揚州時,記得往你的身後看……」
船行漸遠,他突然想起故鄉的和歌,高聲唱了起來,送他的朋友們歸鄉。
「放眼束望遙遠的天空,懷念我的故鄉。啊,這皎潔的月光就是那曾在春日的三笠山上看過的同一道滿月光輝吧。」
他一直跑著、追著、揮著手,直到那艘載著他朋友們的船,越行越遠,越遠越遠,再也看不見為止。
往後,這少了許多朋友的長安城,是否會有一點孤寂?
爹辭官後,他們一家人租了一輛馬車,開始了他們人生的新階段。
爹說,在家裡的積蓄花光以前,好好地到各地遊玩一番吧。
正合她意。她一直都是靜不下來、一心想冒險犯難的呂祝晶啊。
再加上家裡頭還有個小春沒見識過外頭世界的花花綠綠,一聽說要全家出遊,便期待得不得了。
爹教得好,教出兩個只會花錢、不會賺錢的丫頭。
於是乎,這往南出遊的計劃便底定了。
她心中放了個約定,離這約定實現的時間還有三年,也許她活不到那麼久,但不管她這輩子能活多久,她都打算要好好陪伴家人,讓大家都開心,已經不打算去想年壽那種自己無法作主的事了。
這一生,她深深地愛過,也被人熱烈地愛著。
直到永遠,她相信這一份愛都不會有所改變。
她看開了。包括小春的歸屬。
破曉那傢伙竟丟下小春,獨個兒走絲路去了。但倘若今生有緣,就會再相會吧!倘若無緣,那她就在這旅途上,鼓勵小春往外發展,或許結果也不錯啊。
總之,自在了,心自在了。
聽那車轔轔,馬蕭蕭?放個胡蘿蔔在馬兒前頭,馬兒就往前跑!
她心情愉悅地想要唱歌,啦啦啦……
「小公子,妳很開心嗎?」
她們原本一起擠在馬車前頭,看爹駕車。
聽見小春突然這麼一問,祝晶停下哼唱,轉過頭來道:「呃,是很開心啊。」
會開心到忘記自己是音癡,一路上拚命唱歌?一定是偷吃了不該吃的東西,中毒了。小春訕訕地想。
才這麼想著,前頭竟也傳來五音不全的歌聲。
「啦啦啦……」竟是呂校書……辭了官的呂老爺。
音癡一定是遺傳的。
「主子爺,你也很開心嗎?」
隨著車輪轔轔的節奏哼著小調的呂老爺摸著後腦勺,回頭看,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就坐在後頭,小臉兒紅撲撲的,可愛極了!
他弓著眼睛笑道:「是啊,很開心哪。」
辭了官,就像是從樊籠裡被釋放出來,心情怎會不愉快呢。更不用說,天氣正好,好久沒跟女兒一起出來玩了,開心呵!
一開心,便想唱歌啊。
「啦啦啦……」「啦啦啦……」這頭的呂祝晶見呂老爺都不難為情地唱了,也跟著大聲唱起來,不在乎那走了音的調與拍。說不定那五音「癡」在一起,正好互補咧。
小春歎了口氣,加入歌唱的行列。
既然無法叫音癡不唱歌,那麼,就自己唱來調和一下吧。
「夏天好,夏樹高,夏日多美妙,夏扇不能少,夏蟬兒知了夏貓兒瞄,夏天來碗綠豆撈,夏歌一曲暑氣消……」
車轔轔,馬蕭蕭,路迢迢,人傻了。
小春終於察覺有人呆傻住了。「呃,怎麼了?你們,不開心嗎?」她唱得很開心啊。
呂老爺和呂公子連忙用力搖頭。
呂家小丫頭困惑地睜著圓眼。「那怎麼……突然不唱了?」
呂公子反應過來,笑嘻嘻問道:「丫頭啊,剛剛那首歌,以前好像沒聽妳唱過佝?」
小春以往都只會唱「春光好」那首小曲兒,害她以為她歌喉雖好,可只會唱那第一百零一首。原來,誤會她了。
呂老爺猛點頭,顯然也以為她小春就只會唱「春光好」。
小春很得意地哼哈道:「那是因為,人逢喜事精神爽啊。」瞧,她小春也開心的咧。
「哦?」呂公子與呂老爺互相交換了一眼會心的微笑,笑問:「可以借問一下,是什麼喜事嗎?」很好奇呢。
小春閉上眼睛,感覺徐徐的風吹拂著臉龐,陽光暖洋洋,十分舒服。
她微笑著答說:「我的姊姊緣定今生,我的老爹喜得佳婿,又得以歸園田居,都是喜事呢!」
不理會呂公子與呂老爺是不是感動得快要哭了,她喜孜孜又道:「還有還有啊……我小春還有件喜上加喜的好事-只不過,是秘密,佛日:『不可說。』」
「……」沉默。唉,算啦。「啦啦啦……」這是呂老爺。
「……」沉默。唉,隨便啦。「啦啦啦……」這是呂公子。
既然「不可說」,那就唱歌好了。
「啦啦啦……」這是呂小春。她樂陶陶唱著夏天的歌,活脫脫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夏歌一曲暑氣消。
郵壩郵呂家人一路往南行,兩個半月後,歡歡喜喜抵達了揚州。
儘管一路上早有預感,但真到了這裡,還是有些捨不得。
家人們從沒說要送她到揚州的事,但往南的路程,目的地卻正是這裡。
小舅舅與阿鳳早一步來到揚州,幫她處理好登船的事。爹和小春則早早替她收拾好海路上的行囊。
知道她定會放不下家人,所以竟先一步放開了她。
他們替她安排妥了一切,就只等著送她上船,不許她辜負他們的心立忌。
此時,揚州港邊,停泊了四艘繪有飛鳥與太陽圖騰的四艘遣唐使海舶。
呂祝晶站在人來人往的港邊,看著全家老小,拚命忍住哭意,她要帶著笑容與家人暫時揮別。
「我想我不說什麼要多保重的話了,反正三年後,我就回來了。」
雖然唐日兩國之間的商業貿易並不發達,但不代表沒有商船往來兩地。終究還是會有辦法的。
走陸路比走水路快一些,他們又早了日本使者們好幾天出發,讓一路上往南的旅程,得以悠哉地來到揚州,等候歸國的遣唐使到來,與他們一起上船。
這趟快樂的旅程,是爹與小春送給她的臨別禮。
祝晶感激、銘記珍惜在心。
「祝兒,海上平安。」小舅舅在海舶上買了一個船位,讓她遞補一名因病死去的船員位置,登上海舶。
「舅……」她抱住醫者,很捨不得啊。
「傻瓜,別撒嬌,這拿去。」他交給她一口防水的牛皮袋。
「這是什麼?」
醫者但笑不語,阿鳳笑著踱步上前。「到船上再打開來,就當作是我們送妳的新婚禮吧,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