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阿國大方借用的馬車裡,三個人的目光都離不開那個異常溫順地坐在馬車裡的呂祝晶,方寸大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們找遍了長安城的大夫,但沒有人能喚回祝晶的神智。
當天恭彥急急進宮,拜託慧安公主調請宮廷御醫到呂家出診。
御醫果然到來,但也束手無策。
半個月之內,長安城群醫討論著呂祝晶的病況,得到一個共同的結論--
「奇怪了,這位姑娘並沒有生病,不知道為什麼卻像是喪失了神智?或許是邪祟所致?」
大唐開元年間,民間道觀林立,符線、靈寶一類的道術相當盛行,許多信道者皆深信不疑;朝廷一方面禁止百姓迷信,一方面卻又極端崇道,不僅尊奉老子李耳為祖師,甚至下令讀書人必須熟讀《道德經》,使玄學大盛過一段時期。
待群醫離去後,呂校書這才告訴親友們:「祝兒的問題,應該是咒。」他說出當年金剛智大士來到長安時,為祝晶結印護持的一段往事。
「既然知道是咒,那麼就以咒術來治治看吧。」微服出宮來探望祝晶的慧安公主果決地道。「我立即回宮,請太醫署的禁咒師過來看祝晶。」
公主抱著一線希望離開,不久,果然帶著宮中御用的禁咒師前來。
那鶴髮童顏的老禁咒師帶來兩名協助施法的禁咒生,一齊走進呂祝晶的房裡。
這位禁咒師多年來雲遊四方,近兩年才被唐明皇召入宮廷,聘為太醫署的禁咒博士,據說禁咒之術相當高明。
環顧一眼狹窄的房間後,禁咒師隨即請呂家人將祝晶帶到比較寬敞的後院,以方陣設立起一個簡單的壇場。
不言不語的呂祝晶便躺在方圓之中。
身穿灰色法袍的禁咒師,以各種符咒在呂祝晶左右施下結界,並命令閒雜人等退出方圓之外,同時將呂祝晶生辰八字寫在一個木製人形背後。
那禁咒師隨即以左手持著杖刀,踩著禹步,繞行方圓,以他特殊的語調吟哦眾人聽不懂的咒文:
「僅請玉皇大帝,三清道尊,日月星辰,八方諸神,左東王父,右西王母,五方五帝,四時四氣,棒以木人,請除禍祚,棒以金刀,請延年壽。咒日:南山之下,有瘧鬼奪人,天神天將……急急如律令!敕!」
「啊!」方圓中心的呂祝晶突然大叫一聲。
看得一旁的恭彥和小春等人紛紛冷汗涔涔。眼前場景之詭異,已經超出眾人平生的見聞。
只見那禁咒師拿起寫有祝晶八字的木製人形,以筆沾硃砂,在人形上描繪出五官四肢與五臟六腑,隨後又大聲喊道:「祓除不祥?惡鬼禁制,縛!」
「啊!」祝晶再度大叫出聲,當場嘔出一口鮮血。
「祝晶!」「祝兒!」親友們受到驚嚇,紛紛欲奔上前。
兩名禁咒生趕緊阻止。「不可上前,還沒有結束。」
於是他們又等候了片刻,直到禁咒師取來祝晶的血,點在人形上,並加以焚燒後,才算完成了施術。
「稟告公主,已經完成施術了。」禁咒師向一旁的李靜行禮道。
李靜點點頭。「辛苦你了,張博士。」
恭彥搶入法壇之中,小心翼翼地抱起昏迷不醒的祝晶,抹去她唇邊的鮮血時,他整顆心也都像在淌血。「祝晶……」
施以玄妙的禁咒之術後,呂祝晶果然緩緩睜開眼睛。家人親友全都圍聚在她身邊,見她清醒過來,都緊張不已,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痊癒,能夠認得人了?
「祝兒?」呂校書這幾日向朝廷告了假,不肯離開女兒身邊,就怕有個萬一,他會悔恨終生。
祝晶虛弱地眨了眨眼,看見父親老淚縱橫,不禁笑道:「爹,別哭啊,你哭起來好醜的……」
小春是第一個大聲哭出來的。
朋友們一一向祝晶打過招呼,祝晶也一一響應他們。「大哥、公主、阿倍、吉備……怎麼了啊,大家?哭什麼?」
直到看見了恭彥的臉,她眨了眨眼,一臉茫然。「呃,你是誰?」
恭彥愣了一下,俯過身看著祝晶。「是我啊,恭彥。」
「恭彥。」祝晶像小兒學語那樣,叫了他名。
恭彥表情轉喜,但祝晶接著又道:「恭彥……這名字有點耳熟……你是誰?我們認識嗎?」
聽見祝晶的話,眾人紛紛由欣喜轉為錯愕。
「小公子,妳在說什麼啊,他是大公子啊!」小春衝到床邊指著恭彥說。
「是啊,祝晶小弟,他是恭彥啊,妳不認得了嗎?」站在李靜身邊的劉次君也道。
祝晶一臉尷尬地看著井上恭彥,有點歉疚地道:「啊,真不好意思,我好像不大認得……我們很熟嗎?不然你怎麼一直抱著我?」
祝晶眼中的生分不像是假裝的,她似乎是真的不認得他!
是方才宮廷禁咒師所施的咒術造成的嗎?他不瞭解道術,卻在眼見禁咒師果然喚醒了呂祝晶後,對那禁咒之力也深感震驚。
祝晶看著恭彥半晌,打了個呵欠,雙眼迷濛地說:「奇怪,好累喔,有點想睡了呢……可以麻煩抱我到床鋪上嗎?」
「祝兒,妳先別睡-」呂校書也覺得女兒還是有些不對勁,可祝晶已經窩在恭彥懷裡,一閉眼就睡著了。
恭彥這才將祝晶抱回她房裡休息。
站在床邊看了她良久,恭彥蹙眉道:「我去找剛才那位禁咒師問清楚。」
他不明白,為什麼祝晶醒過來後,每個人都認得,唯獨認不出他?
還有,如果祝晶早先是因為身中奇咒而短壽,那麼,施以咒術的現下,是否表示她從此以往,便能長命百歲?
這些問題,都在他稍後離開呂家、在路上追上那禁咒師時,一一得到了答案。
禁咒師在井上恭彥一連串追問後,只淡淡說了一句:「那位姑娘想必深戀著你吧?」
恭彥點頭承認。
「這就是了。她身上的咒,叫做『相思咒』,如果一生不動情,自然得享天年。這一次應該是她第三回發病了,她每一次的病,想必都起自於你。剛才的施術,我只是暫時封印住了她的病徵,日後必須小心照護,不再動情,就不會有事。」
「那倘若……她再度動情了呢?」
「若因咒力而再度發病,她必死無疑。」禁咒師看著恭彥,又說:「其實,『相思咒』,起於人間至愛,源於最初,必定是有情男女互相以咒結合彼此。這種咒一旦施加在有情雙方身上,就會使結咒的兩人同生共死;但倘若有一人在中途改變了心意,另一人就會夭壽,並轉將咒力延續到對方的同性血脈中。想必那位姑娘的先祖,應該有人曾經施以這種咒術,但卻沒有得到圓滿的結果。」
「所以,這最初並不是一種惡毒的咒?」而是為了永結同心才施下的咒?
「不是。一般的『咒』原本就包含『殺人』與『活人』兩面;但『相思咒』起源於愛,就連最高明的咒師也無法完全解除,我也只能暫時施以封印。但是我並沒有封住她的記憶,照理來說,她不應失憶才對。
不是失憶……那就是刻意地想忘了他了……是他傷她太重。「那麼祝晶的咒,要怎麼樣才能完全解開?」
「不知道。禁經上沒有明確的記載。」頓了頓,禁咒師又道:「還有件事我剛才沒有告訴你們。」
「什麼事?」
「我們『人』,乃是精、氣、神,三者合一的靈肉之體,以氣主神,氣之清者上升為天;氣之濁者,下沉為地心天地人三者構成了宇宙的恆常運行之理。我見那位姑娘氣若游絲,簡單來說,就是一般人有三魂七魄,而那位姑娘卻少了一魄。我雖然嘗試為她招魂,卻屢招不回;倘若是天生六魄,恐怕並非長壽之相;假使是後天使然,也許這咒力遠比我想像中更加難解,甚至不可妄解,倘若真解開了咒,說不定呂姑娘連二十五都活不到。」
「怎麼會?」恭彥詫異地道。禁咒師微微一笑,他長髯飄飄,衣袂翩翩,看來仙風道骨。「我不是神仙,不是樣樣皆通,這一言,閣下姑且聽之,姑且聽之吧。」
恭彥聽進去了。
稍晚,他回到呂家,天色已晚,眾人仍聚在廳堂中等候。
恭彥將咒師所說的話大略重述了一遍。
眾人皆靜默無語。
直到呂校書打破沉默。「孩子,你打算怎麼做?」
對祝晶來說,顯然恭彥的決定才是最重要的。
現在祝晶不想認得他井上恭彥,也許對她來說,反而是好的。倘若兩人朝夕相處,難保她不會再次動情。
恭彥的黑眸看起來有如平靜的深潭,他下決定道:「那就這樣吧。以後,在祝晶面前,別再提起我,以及從前的事。」仰起頭看著眾人,他微微一笑。「我希望她無憂無慮過一生。」
沒有人知道,此時,在臥房中應該已經睡去的呂祝晶,雙眼睜得老大,正悄悄地流著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