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已經不大確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了,我希望妳真的是我親妹妹……」吞下哽咽,祝晶又笑著說:「丫頭,妳注意到沒有?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妳已經不再只是追在我身後,當個哭哭啼啼的小跟班了。我發現,當我轉過身時,雖然妳還在我的身後,可是妳不再哭泣了,反而那麼努力地在守護我,我覺得……」
「不要說了!」小春搗起耳朵,用力地搖著頭。「不要說了,小公子!這輩子小春都不要離開妳!妳是我最重要的人。」
「小春!」
小春逃難似地跳起來,衝出廚房。
在玄關處撞上了主子爺,她抬起頭,已是滿臉淚痕。
主子爺溫柔地拍拍她的頭,小春嗚地一聲,用力抱住這個待她有如親生女兒的養父。
「噓,不要哭,丫頭。」呂校書低聲地說。「爺帶妳去捉促織。」
小春點點頭,仍然抱著她的主子爺。
祝晶跟了上來,看見兩人手牽著手、互相扶持的背影,卻突然不敢上前,怕打擾了那份寧靜。
背倚在廊柱上,她掩面欷歔。
旬休日,井上恭彥換上深綠色的常服,坐在馬板車上,陪著呂祝晶去慈恩寺上香拜佛,順道探望玄防。
離開慈恩寺後,駕車時,恭彥偷偷瞥了祝晶一眼,感覺她今天很煩躁,有點坐立不安,像是在為了什麼事情苦惱。
先前在大殿拜佛時,她看著佛祖的塑像,喃喃低語,站在身旁的他雖然聽不清楚她到底在祈求什麼,然而她的煩惱是顯而易見的
馬車繫上了鈴鐺,丁丁作響,透出歡快的節拍。
祝晶卻長吁短歎,逼得恭彥駕車繞道,將馬板車駛離大街,避開雜杳的人群,彎進一條寧靜的曲弄裡。
兩旁坊牆內各植了一排樺樹,樹木已老成林蔭,樹上有夏季的蟬鳴。
馬板車驟然停下時,祝晶才猛轉過神。「咦-這是哪裡?」
「妳終於醒過來啦?再心不在焉下去,說不定就要被我賣掉了。」恭彥調侃了一句。他們在一條不知名的小巷子裡。像這樣的曲弄,在長安城裡比比皆是,很多都沒有名字,通稱為無名巷。
祝晶笑了出聲,但眼底仍有煩憂。
恭彥放下韁繩,轉過頭面對著祝晶道:「到底怎麼了,祝晶?妳看起來心煩意亂,遇到了什麼麻煩嗎?」
祝晶看了恭彥一眼,只一眼,她就投降了。
她把小春不願嫁的事情告訴唯一能夠瞭解的朋友。
「……小春只小我三歲,快二十了。記得嗎?我二十歲那年,阿倍見到我,也當我是個老姑娘了呢。再不嫁的話,會耽誤她的。」
恭彥安靜地傾聽著,沒有提醒祝晶,如果小春還不滿二十,她都希望她能有個歸宿?何以她對自己卻竟如此嚴苛?她不也仍孑然一身?
「我跟小春為這件事爭執很久了,她如果一直這麼固執,叫我怎麼能放心?」
放心什麼?恭彥仍然沒有問。
他看著祝晶煩惱的側臉,也跟著她煩惱起來。
話到這裡,祝晶不再繼續說下去。她沒有解釋何以一定要小春出嫁,更沒有說明白真正令她煩憂的原因。
這兩年她身體還算安康,沒有再像前年那樣,突然昏迷了十來天,嚇壞所有人。儘管呂校書與小春的說法如出一轍,默認了祝晶短壽的事,可他仍然不大願意相信,祝晶真的會活不過二十五。
可聽聽她在說什麼!安排後事嗎?難怪小春抵死不從。
發現恭彥一直都沒有說話,祝晶這才抬起頭來看向他。「你……怎麼都不講話?好歹給我一點建議啊,看要怎麼樣才能說服小春。」
「那妳自己呢?」他突然說。
「什麼?」
「妳自己呢,祝晶?妳不嫁嗎?」
「什麼?嫁誰?她一臉茫然,顯然從沒考慮過嫁人的事。
他不想相信祝晶真的會短壽,但倘若她真的深信不疑……
恭彥突然跳下馬車,抬頭往兩側坊牆後的老樹上搜尋著什麼。
祝晶跟著下了車,站在他身邊,學他仰起頭。找,但不知道要找什麼東西。
「啊,有了。」恭彥兩三下攀上坊牆,靜悄悄靠近一根樹幹。
祝晶屏住氣息,直到恭彥捉住那黑色的小東西。
恭彥將蟬捉在手裡,用兩隻手指按著蟬側,那黑色夏蟬頓時飛不動,也不叫了。他將那黑蟬捉到祝晶面前,問道:「妳看,這是什麼?」
「蟬。」祝晶不假思索地回答。
「錯了,再猜。」恭彥又道。
祝晶一怔。「這確實是蟬啊。」
「這不只是蟬。」恭彥告訴她:「這是一隻拚了命想要延續下一代的雄蟬,牠一出土、羽化,飛上枝頭,就大聲鳴叫。」手一鬆,黑色大蟬立即飛上了天,飛到更高的枝極棲息著,更大聲地鳴叫,知了知了。
他們並肩站在樹下看著那隱沒了蹤影、蟬噪聲卻大得驚人的樹梢。當下,祝晶明白了恭彥的意思。
如果她都希望小春可以早點出嫁,那麼她,呂祝晶,也該找個男人嫁了,何以到現在還小姑獨處,成為人們眼中高齡的黃花老閨女?
祝晶苦笑。「你不是知道的嗎?我不嫁的原因。」
「不,我不知道。祝晶,任何生命都不應該花一輩子的時間在等待死亡。那只蟬的出生,不是為了一季之後的凋零,而是為了延續不滅的生命。」
祝晶拜佛,卻不信輪迴。「那麼我應該盡早找個人嫁了,也許沒幾年,我死了,讓那個可憐的男人當個鰥夫嘍?」她真的可以這麼自私嗎?
恭彥不喜歡祝晶隨便找個男人嫁了的想法。他說:「祝晶,妳看看我!妳知道我什麼時候會死嗎?」
祝晶瞪大眼。「別開玩笑,你不會死的!」
恭彥笑了。「所以妳不知道,對吧?說不定我明天就死了,或者今天晚上就-」
「別胡說八道!你不會死!」她激動地搖頭。
「那妳又為什麼老把『死』這件事情掛在心頭上?」恭彥萬分不捨地看著她。「妳知不知道,雖然妳平時笑得很開心,好像很快樂的樣子,可是妳這裡-」按點她眉心。「緊緊蹙結。我不喜歡看妳這樣-」打從知道祝晶的心結後,她的每一朵笑容都使他感覺心痛。
祝晶眉心隱隱疼起,她退後一步,防衛地握起拳。「你不知道,我!」
「我知道。我問過妳爹了。可是我不願意相信。妳會長命百歲的,祝晶,妳應該-」
「我應該怎麼樣?萬一我真的……我還能怎麼樣?我真的不知道啊。」
祝晶搖頭低喊著。
他那種勸她找尋幸福的語氣,戳疼著她的心。
難道她真的不想嫁給、心愛的男人嗎?她只是做不到!
抱著想要終止這話題的心情,她故意用調侃的語氣道:「不然,不然你娶我呀,恭彥。」
不是沒有偷偷想過,如果她是日本人……或者恭彥是唐人……如果她真的可以活很久很久……如果恭彥不歸鄉……她心底有那麼多的如果。可偏偏,那些「如果」沒有一個是可能成真的,全部都是妄想。
擺在眼前的事實是,她快要死了,恭彥會歸鄉……他們之間,光是承份情意都顯得太沉重。
「祝晶……」恭彥錯愕地看著她,沒有料到她會突然提出這種要求。事實是,她也沒有想到她真的提出來了。原以為,她一輩子都不會說出口的……然而,既然話都說了,不如索性就任性一回吧。
這兩年來,他們聚少離多,每次才相見,就怕不知道下一次見面又要等到什麼時候。她不想跟他分開那麼久、那麼遠、那麼不可預測!她想要跟他在一起,不管能在一起多久,都好,直到天地的盡頭。
如果她是那樹梢上的蟬,那麼她也但願奮力吶喊,盡情了一切,才杳然墜落。
所以,可以嗎?
這想法,會太自私嗎?
祝晶、心中陷入了天人交戰。
她大可以笑著揮揮手,告訴他,那不過是個玩笑,不用在意。
可為何這想法才剛在心底落了地,便生根茁壯起來,無法拔除了呢?
她瞇起眼,凝視她此生深愛著的男人,想要屬於他,也想要為他擁有。
「可以嗎?恭彥,可不可以,請你……娶我為妻?,」她不自覺顫抖地道。
娶祝晶為妻?
恭彥震驚地看著祝晶。這念頭才初次在他腦海裡閃現,便帶來莫大的震撼。
是的,他想娶她為妻,想要毫無顧忌地愛她、守護她、不讓她傷心……
可是他……他做不到。
他是日本國遣唐的使者,歸鄉是唯一的路。娶了祝晶,就等於毀了她。也許他們能恩愛個幾年,但之後呢?
他已入唐為官,固然可以迎娶唐女為妻-朝中許多蕃使歸化唐國後,都是這麼做的。但朝廷律令森嚴,一旦他返回本國,唐女不得歸化丈夫的國家,祝晶將會無法跟著他一起離開;到時候她一個人留在長安,丈夫未死又不能改嫁,難道真要犧牲她一輩子的幸福?更何況,她的家,她的親人,都在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