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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樂心

  那一餐高級到嚇人、菜色服務都是第一流的餐點,耿於介根本不記得自己吃了什麼。旁人聊了哪些話題,他也完全沒有參與。從頭到尾,都在以目光追逐那張素淨而溫婉的臉蛋、那雙烏黑的眼眸,以及那眼角欲墜的淚痣。

  他該怎麼做?該說些什麼?才能讓她回到他身邊、懷裡?為什麼連結婚都無法完全的、永久的擁有她?除卻工作,他就是個極度平凡無趣的男人。弟弟們會的,他都不會,他該怎麼辦?

  三十餘年的生命中,耿於介第一次嘗到了束手無策的恐慌。

  第八章

  從富麗堂皇的大飯店出來;滿眼的繁華熱鬧,與塗茹的低落心情,恰好是強烈的對比。

  她知道會很困難,但,沒有想到是這麼困難。

  搬出來之後,當然要嘗試找工作養活自己。前一陣子還在篩選、應徵的時候,天外飛來一通三弟媳何岱嵐的電話。

  「大嫂,聽說你在找工作?要不要考慮去項名海的學校?」爽朗的何岱嵐清楚直率地說出來意。「你本來就是老師,回學校是最適合的。如果沒有代課,至少也有臨時的人員缺,你如果不介意的話,就去吧。」

  原來因為身為民意代表的何岱嵐,人面廣不說,耳目也眾多;塗茹應徵的某書店,老闆正是何岱嵐的熟人。幾番曲折之後,消息傳到了何岱嵐耳中。

  經過來回多次的婉拒與勸進,最後,塗茹被說服了。就這樣,她去了半山腰上的貴族男校正理高中。

  因為怕引來不必要的注目,她請求項名海給她一個離訓導處最遠、最不重要的工作。而對於耿家那邊,她也重重拜託項名海要盡量低調以對,不要主動說起,也不要透露太多細節。

  項名海當時不發一語,皺著眉,似乎有些不同意,也有些困惑。這個性與小動作跟耿於介如此相像,塗茹記得當時她看在眼裡,心中隱約覺得刺痛。

  「如果大哥問起呢?」思考許久,項名海終於問了。

  「那就照實說。只是他不問,也不用提。」塗茹簡單地回答,語氣中的落寞大概沒藏好,項名海看了,又微微皺眉。

  他會問嗎?問過之後,會關心多久?他的時間,一直都不是他自己的,更遑論要分給她。

  而因為工作的關係,她與項名海夫妻不時會有接觸;有時,也一起吃飯。這天就是這樣,約在學校會合,她本以為是到附近吃個晚餐,沒想到車子一開,就開到了市區的大飯店,無法臨陣脫逃。

  於是,她不得不面對自己的丈夫。

  尷尬、不自在就算了,公公的嚴厲訓話也罷,都不是最令她難受的。令她最難受的,是耿於介無言的注視,以及貫穿整個晚餐時光的冷淡。

  是的,冷淡。認識至今,耿於介不曾給過她一秒鐘臉色看,總是溫柔有耐心。

  但……今晚一見,他卻是冷淡無表情到極點。坐在她身邊,也沒有慣常的輕觸或握她的手,兩人就像陌生人一樣,比初相識的相親飯還疏遠。

  他應該是在生氣。塗茹可以清楚感覺到。

  難堪的是,她也清楚感受到自己壓抑的渴望;那些在生活、工作中被刻意沖淡的,想依偎在他懷裡的深刻渴望,在見到他時突然鮮活尖銳了起來;但之後的失落與空虛,又巨大到讓她幾乎無法忍受。

  婉拒了其他人要送她的提議,塗茹自己搭公車慢慢晃回住處。曹文儀已經不請自來,在房間裡等她了。

  「去哪裡了?這麼晚才回來。」一進門,曹文儀便不太高興地衝著她問。「我七點多就來了,本想找你去吃飯,結果餓到現在。」

  「抱歉,我有點事。」塗茹無法直說,只好迴避。她躲過曹文儀的視線,走到迷你的廚房水槽邊。「要不要吃麵?我幫你煮好了。」

  「你到底去了哪裡?」曹文儀的心思並不像外表那麼大剌剌,敏銳看出了塗茹的異狀,她跟了過來。「是不是回去耿家了?還是跟你老公見了面?」

  塗茹還是不回答,開始燒水準備煮麵。曹文儀知道這就是默認了。

  「喂,你有沒有在聽哪……」曹文儀久久得不到反應,本來叉腰質問著的,此刻伸手,很不客氣的戳戳她的肩。「幹嘛?一見了你老公,回來就失魂落魄?這麼想他、這麼舊情難忘,你就回去啊。」

  塗茹的秀眉一蹙,有些著惱,忍耐著不出聲。

  見她一直不開口,曹文儀真正光火了。

  「畢竟是個公主,養在皇宮裡,出來沒多久就累了?也難怪,畢竟耿於介是真的用了金屋在藏你這個嬌。享受慣的人,哪有可能過我們這種苦日子。老公不管你你就鬧脾氣離家出走,反正累了還可以躲回老公懷裡,床頭吵床尾和,又是一對恩愛夫妻,誰知道這恩愛只是表象,你晚上還不夜夜哭著睡覺?我現在終於相信,家暴的受害者真的會一次又一次原諒老公了。」

  劈哩啪啦,越說越誇張,沒完沒了。聽在耳裡,塗茹的怒氣卻慢慢的淡了,因為,她聽出了刺耳言語下,直率爽朗的曹文儀還保有的小女生式彆扭。

  只要跟耿於介有關的事,曹文儀就會鬧脾氣。

  她轉過身,清澈的眼眸望著曹文儀,就那樣靜靜望著,讓曹文儀無法繼續吐出傷人的字句。

  「文儀,你是怕我回去嗎?」所以,才老是拿話激她?

  「才不是!」曹文儀先是一愣,然後賭氣地轉過身,冷背對著她。

  塗茹伸手,輕按著曹文儀的肩,搖了搖,溫柔輕問:「要不然,為什麼你要一直攻擊耿於介呢?」

  曹文儀繼續嘴硬。「我只是覺得,你要回去就回去,要分手就快點把離婚辦一辦嘛,像這樣不上不下的,半調子最討厭了。」

  離婚?這兩個字刺入心中,塗茹打了個機伶伶的冷顫。

  她真的從沒有想過離婚。事實上,她強迫自己不要想太多、想太遠,努力先過好每一天,目標小小的,能達成才最重要。

  可是……這說出去,沒人會相信吧。畢竟是她執意要暫時搬離耿家,在別人眼中,就已經是很明顯的訊息了。

  耿於介呢?他也以為她要離婚嗎?雖然她試圖解釋過,澄清她需要一個人療傷的想法和做法;但聞言時安靜到一如湖泊,根本沒有一絲漣漪的耿於介,到底有沒有聽進去、又在想什麼?塗茹完全不知道。

  而今晚,他冰冷疏離的態度……陌生人般的互動……不發一語的分別,離去時頭也不回的背影……這,就是她要的嗎?

  「我沒、沒有離婚的打算。」她幾乎沒怎麼思考就脫口而出。

  「那不然,你到底有什麼打算?」曹文儀又轉身,銳利眼眸緊緊盯著塗茹。

  「我只想獨自生活一陣子、想清楚一些事,就這麼簡單。」如果娘家可以,她會回娘家住;世人對於「回娘家」這件事的接受程度畢竟比「分居」來得寬容許多。但……

  塗茹低頭,避開了審視的銳利眼神,信手撫過攤放旁邊小桌上,這幾天空閒時在做的女紅。她拆了一件舊襯衫來重新裁剪縫合,忙了好幾個晚上,做出簡單大方的裝飾、繫帶,方塊的碎布包起一個小玻璃杯,當場就成了小花瓶。

  「我以為你是想清楚了才搬出來的。」曹文儀很不以為然,也伸手來搶她手上玩弄著的碎布。

  塗茹任她搶去,像個大姐姐一樣,拿鬧彆扭的小妹沒辦法。

  不,她真的只是需要空間。一個沒有耿於介的空間,才能冷靜下來想一想,否則,有他在,她太容易不顧一切地妥協、忍耐。

  只是啊……如果連曹文儀都不懂了,她又怎能期待耿於介會懂呢?

  耿於介是真的不懂,他只知道自己該死的想念老婆。但是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出現面前,嘴巴卻像是被縫線縫住了,根本張不開;內在更像是哪個器官發了炎似的,火辣辣,怎麼坐都不舒眼。

  而塗茹也沒打算跟他多說什麼的樣子,安靜得像是不存在。他氣悶地等了一整個晚上,都沒等到她主動開口。最後,他掉頭離去。

  賭氣。這大概就是賭氣吧。

  把車從泊車小弟手上接過來,耿於介操控著方向盤,油門一踩,融入了台北五光十色的夜哩。

  飯店前面的交通有些雍塞,應是有婚宴剛散,人潮跟車潮都洶湧,卡在車陣中的耿於介,煩躁的情緒更是破天荒的加重。

  他從來沒有因為繁瑣細微到顛毫的手術而焦躁過,也沒有因為塞車失去過耐性,但今夜,他的心情真是糟到極點,毫無出口,恨不得面前的車子全都在瞬間消失,別再這樣塞,讓他油門一踩到底,飛馳前進,才能稍微抒解胸口的悶氣。

  不耐地調開視線,本來是漫不經心,卻突然不由自主地被旁邊紅磚人行道上獨行的嬌弱背影給吸引住。

  他差一點就開口喊她了。上車回家吧,別再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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