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當塗茹去朋友家玩幾天吧,又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過,這種感覺只持續了大約兩三天。之後,事情漸漸不對勁了。
開始覺得喝水有怪味,匆忙吃慣的便當油膩到受不了,稱不上坐立難安,但晨會的時候,有人遲到兩分鐘,他便皺眉;文獻研讀會由他指定的期刊,底下醫師們沒讀完、報告寫得簡單了些,他也皺眉;甚至回診教學時,遲到的是他自己的大伯,也就是院長,他還是露出不悅的神色,讓所有人都很驚嚇。
耿醫師,從來不曾發過脾氣、溫文儒雅到不像真人的耿醫師,居然會這樣大失常態!
而且最詭異的是,耿醫師自己顯然也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對於情緒的起伏,他實在不拿手,常常一陣不愉快之後,自己也很困惑。
「耿醫師,你心情不好嗎?」科裡的劉秘書算是和他貼身接觸的人之一,當然看出了情況不對勁,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
耿於介皺了皺眉,苦思片刻,然後老實承認:「我也不知道。」
如果他的表情不是那麼認真,劉秘書大概已經破口笑出來了。哪有人這樣的!自己不對勁,還不知道為什麼,他可是外科名醫哪。
「那,您有沒有覺得哪裡不對?」面對這位少年老成又穩重優秀的醫師,劉秘書忍著笑,盡量用恭敬的語氣問。
辦公桌後,耿於介還是蹙眉思考著,簡直比去開臨床聯合討論會之前還慎重。
想了很久,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這就像最麻煩的病人,來跟醫師說不舒服,但哪裡不舒服、怎麼個不舒服法,卻又說不上來。
「是家裡有事嗎?」劉秘書察言觀色,深知在公事上耿於介幾乎無懈可擊,所以由私事問起。「夫人最近……身體都還好吧?」
塗茹流產的事情,醫院裡當然大家都知道;耿於介一聽到這件事,想起塗茹在病床上蒼白如紙的臉色,當場心頭又是一陣尖銳疼痛刺進去。
刺得他根本坐不住,焦躁地從辦公椅起身。看了看表,想也沒多想地便往辦公室外走。
五點半!耿醫師居然五點半就走出辦公室!
「咦?可是,晚上院長要請吃飯……」
通常院裡應酬場合,耿於介是鐵定被指定出席的;他是院裡的大紅人,太過顯眼,一消失,從上到下都會馬上發現,頻頻追問。
耿於介卻連頭都沒回。「我有點事。」
想必是私事吧。看看耿醫師有多疼老婆,一講到就坐不住了,非得回去好好溫存體貼一番。真是恩愛。
哎唷,這真是……光想就令人臉紅啊!劉秘書都四十歲了,還是少女般扇扇自己發燙的臉頰。
飛車回到台北,他來到塗茹目前暫住的小公寓樓下。這地址得來不易,問塗茹不得要領,問曹文儀,更是得到冷冰冰的拒絕。耿於介最後還是從曹媽媽口中探聽出來的。
手機打了,沒回應。樓上也沒開燈,顯然是不在。他在小小巷子裡枯等。這一等,就是一個小時,醫院那邊來了N通電話催促,他都不為所動。
就像是接神經一樣,這種手術需要熟練精準的技巧,以及一點點偏執──要不然,誰能專注在那麼精細的事情上好幾個小時,還保持穩定如山?
等到華燈初上,終於等到了他的老婆。
塗茹長髮已經披肩,還是一身素淨清爽打扮,讓耿於介一看,眼光就移不開。他知道很多男人喜歡亮麗搶眼的艷女,或是走藝術家路線、飄逸脫俗的才女,但他始終最喜歡塗茹這樣的──溫婉端莊,全身上下看不到任何稜角,連閃眼的顏色都沒有,讓人很舒服、很自在。
在他高壓、忙碌到不可思議的生活中,她是一股帶著淡淡甜味的微風;他忍不住想捕捉她。
待塗茹慢慢走近,坐在車裡的耿於介才發現,她不是一個人,身旁,又是那惹人厭煩的曹文儀,陰魂不散。
兩個女生正一人一邊,提著大大的購物袋,裡面裝滿了枕頭、被單、衣架等日用品,顯然是剛去大賣場採買回來。她們邊走邊說笑著,神色愉悅。
日用品?這代表……塗茹打算繼續住在這兒?沒有回家的意思?
耿於介再也忍不住,他打開車門下車。
修長身影矗立在小巷中央,擋住了去路。曹文儀抬頭看見他,臉上立刻閃過一絲戒備,她閃身擋在塗茹前面。「你在這裡幹什麼?」
他是她合法的配偶,來看自己老婆,居然還被質問!耿於介脾氣再好,都被她給逼出了火氣。
「我來找我老婆。」耿於介冷冷地說,他目光直盯著塗茹,根本不想理會莫名其妙的閒雜人等。
「有什麼事嗎?為什麼不打電話?」塗茹反問著,聲調柔柔的。她還按住曹文儀的手,制止她一直想插嘴的意圖。
小小動作看在耿於介眼裡簡直是火上加油。她們未免太親近了,他這個正牌的老公倒像是外人!
「你買這些東西幹什麼?」因為怒氣,也因為亟欲接近她的渴望所致,耿於介的語氣失去了平日的溫緩儒雅。「難道打算繼續住這裡嗎?為什麼不回家?」
塗茹睜大眼,秀氣臉蛋上閃過複雜的表情。她張開口想解釋,卻又頹然停住,一時之間,竟答不上來。
曹文儀可就不客氣了,快嘴劈哩啪啦開罵:「你管那麼多幹嘛?平常怎麼不見你來管?她愛住哪就住哪,反正你也不住在家裡。對你來說,有什麼差別?」
「曹小姐,夫妻之間沒有那麼簡單,是有義務要履行的。」耿於介無法掩飾對曹文儀的不耐,冷聲說:「何況這些都不關你的事,我和塗茹有話要說。請你先離開,可以嗎?」
說著,長腿往前跨了一大步,準備去拉塗茹的手。
塗茹的臉色漸漸白了。她往後退,閃避著他。
「義務?你還敢說義務?!你當人家老公,除了拿錢砸人之外,還盡了哪些義務?笑死入口!」曹文儀的嗓門尖了,像刀一樣刮耳。
「你──」
三人在小巷裡對峙,氣氛極為緊繃,幾乎一觸即發。
一切都亂了,再也回不去那單純寧靜的日子。
可是,到底哪裡出錯了呢?塗茹還是完全沒有頭緒。她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想一想。
「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塗茹出聲制止,堅決中帶著一股凜然,讓另外兩人暫時忘了要以眼光言語砍殺對方。
「小茹……」「塗茹……」
「我不需要你們這樣仇視對方。如果每次見面都要這樣,那,以後都不要見面好了。」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容反駁地:「我只是要一個人靜一靜,思考一些事情,可以嗎?你們能不能尊重我呢?」
「你要思考,可以在家思考,不用跑到這裡來,更不用被這種人左右、擺佈。」耿於介盡量耐著性子勸說著。對著塗茹,語氣便放軟了。
「這種人?什麼意思?」塗茹蹙眉反問。「她是我的朋友。」
曹文儀得意地抬了抬下巴,示威似地宣告:「沒錯,我們是超級好朋友,她有我照顧就好了,你不用──」
「文儀,我也不需要你的照顧。」塗茹打斷了曹文儀的話,刺破她得意洋洋的泡泡。
兩人都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盯著那變了身的塗茹。
外表沒變,但整個人像是脫胎換骨了一般,越來越不像印象中的小女入口。
最後,她會變成怎樣呢?目前還沒人能預測,甚至連塗茹自己都沒有概念。但她知道,她一點都不想站在這兒,看自己最親近的兩人互相攻擊、仇視。
「我要上樓了。不,不用幫我。」她制止了曹文儀,也對耿於介搖了搖頭。「讓我靜一靜吧,謝謝。你們也都早點回去休息。」
說完,纖細的她一個人提起重重的購物袋進門去了。沒多久,曹文儀也悻悻然離開。臨去,還恨恨地瞪了耿於介一眼。
好久好久之後,耿於介還坐在車裡,守在樓下。
望著小小窗格亮起暈黃的燈光,他怎樣也沒辦法移開視線。
也許再等一下,她就會到窗口望一望他;也許她會下來,溫柔地叮嚀幾句,像以前一樣,要他小心開車、早點休息;也許、也許……
可是,他等到夜深,卻始終沒有等到她出現。
事隔多日,耿於介還是無法相信,那個夜裡,他的妻子會決然丟下他,轉身上樓,沒有再回頭。
他也無法想像,平淡無趣如他,居然要面對這一些混亂。結婚之後,不就是大事底定了嗎?他爸爸說的,成家立業,齊家之後才能專心去治國平天下。可是,目前看來,他不但不能全力衝刺事業,反而心思都不由自主繞到塗茹的身上。
再這樣下去,要如何專心工作?一向專注讀書、考試、開刀、鑽研專科或新知、乃至於處理醫院各項大小行政事務……耿於介的思緒從來沒有迷路過。而現在,不但迷路,還鬼打牆般繞了一圈又一圈,搞不清楚為什麼一個乖巧安靜、讓人覺得很穩定老成的塗茹,會給他出這麼大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