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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樂心

  耿於介微微苦笑。想到她的溫婉柔順,他心頭還是會微微一擰,又酸又甜。謝過劉秘書之後,他雙手舉在胸前,安靜走進了電動門後的開刀房。

  「感情真好。不能回去吃飯還要急忙打電話報備。」秘書小姐在他後面,以著愛慕的眼光看著那英挺的背影,一面跟同事咬耳朵。

  「對啊,耿主任真的超疼老婆,講到老婆時,表情都不一樣了。更帥!」同事出猛點頭同意。

  這個年代,花花公子早就不流行了,又帥又疼老婆的,才是王道啊。耿於介的評價,從婚前的超高分,到現在已經直逼破表。在台北、中壢兩個院區,目前都是所有女性同仁「想嫁的男人類型」排行榜上的冠軍、榜首、第一名!

  「主任的老婆不知道是怎樣的人,可以讓主任相親之後幾個月就決定結婚。」兩位小姐還在猛咬耳朵,幸好是行政,不用進刀房,可以繼續八卦。

  「一定是超美或超優秀的啦!不然,怎麼可能牢牢抓住這麼優質的大帥哥。」

  其實,她們都猜錯了。塗茹根本沒有超美或超優秀,她只是個平凡人。

  平凡到,所有世俗的慾望跟陰暗通通都有。她會嫉妒、憤怒、不甘……各種負面情緒一樣也不缺。只是,溫順安靜的個性讓她無法發洩、情緒沒有出口。最後,就是這樣卡住。

  當她一個人餓著肚子空等,只等來了一通電話時──還是請科裡的秘書小姐打,不是耿於介本人──突然,結婚至今以來的所有委屈如排山倒海般席捲而來,把孤單的她淹沒。

  這樣的日子,她不要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卻一直是一個人過著。結婚以後,比單身時更寂寞。

  最可怕的是期望。單身時沒有那種強烈的渴求──想要看到他、待在他身邊、嫉妒著他的工作、為他的晚歸或缺席而難受,偏偏,又得和該死的理性拉鋸。對於怨婦一般的自己,塗茹已經厭煩到極點。

  房子是空的,她也是空的。從心到身體,空蕩蕩。她頭也不回地逃離了那不能承受之輕。

  回家嗎?想到母親那急著要她走的態度,彷彿女兒出嫁後就是外人似的;街坊鄰居一問,還得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拚命急急解釋──女兒女婿小兩口沒吵架,只是回家休養……說實話,塗茹聽著都幫母親尷尬。

  不然,還能去哪裡?她愛看的小說、電影裡面,離家的女主角總有地方可去。不是投奔親朋好友死黨,就是瀟灑地遠走他鄉甚至出國流浪;再浪漫一點,還有默默守候多時的男人挺身而出,解救公主之餘還傾訴多年來壓抑的愛意。

  那應該都是美麗又特殊的女人才能得到的待遇吧?像她這樣一個糯米團似的角色,根本不必想那麼多,否則只是庸人自擾。

  何況,她根本不想要什麼特殊待遇、救美英雄。她想要的,一直都是平凡而甜蜜的相處。渴望能與之相守的,一直都是她自己的丈夫。

  孤獨的纖柔背影融在沉沉夜色中,塗茹一個人走著。對於自己要走去哪裡卻是一片茫然。隱隱覺得走到最後,還是會乖乖回去那華麗而空蕩的家裡,而這世界上,不會有另一個靈魂知道她曾經離開過。

  實在,太寂寞了。

  手機響起時,她已經不知道走了多久。腳微微發酸,倦意湧上,她在人行道邊站定,無意識地望著路口的紅綠燈,號志燈上小紅人也站定。

  「公主,我下班啦!你在幹嘛?」是曹文儀。聽到她的聲音,塗茹突然有點說不出話來,只能靜聽。「你訂的書已經來了,明天要不要來拿?你早點來我們可以一起吃飯,我明天還是上兩點的班。」

  「嗯,好。」塗茹清了清喉嚨,好一會兒才回答。

  「你聲音怪怪的,人在外面嗎?」曹文儀雖直率,但絕不是粗線條,相反地,她非常敏銳,立刻發現塗茹的異狀。

  「對。」除此之外,塗茹不知道該說什麼。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我剛有打去你娘家,說你回家了;打去府上,沒人接。喂,你這個良家婦女晚上不是不出門的嗎?今天怎麼在夜遊?」

  塗茹找不到字句回答,只好沉默。

  號志轉換,小綠人開始走了,塗茹依然呆呆望著,任由行人從身邊流過。每個人都好有目標的樣子,篤定而迅速地往前走,只有她,始終留在原地。

  「塗茹,你還在嗎?喂?」曹文儀急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在哪裡?」

  她在哪裡?茫然望著開始奔跑的小綠人,秒數一直在遞減。她心急了,也想拔腿前進,可是,要去哪裡?

  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她哭了,無聲的淚衝上眼眶。「我不知道。」

  「你不要亂走,跟我說你在哪裡,我去找你。」

  「沒關係,你上了一天的班──」而且曹文儀的工作是要爬上爬下、搬書排書,真的勞力付出的,相當辛苦。

  她的貼心被曹文儀不耐煩地打斷。「你夠了沒!這個好孩子的戲碼,你還要演多久?演得這麼成功,有人頒獎給你嗎?別囉嗦了,告訴我你在哪裡。」

  塗茹只好說了,也依言在原地等她。二十分鐘後,怒氣沖沖的曹文儀出現。

  望著她瘦長的身影對著她走過來,還是一樣棒球帽、牛仔褲的打扮,塗茹用力眨了眨眼,把酸澀之意給忍了回去。

  但心底蔓延出來的倦意與委屈卻忍也忍不住。一見面,曹文儀的薄唇便撇了撇,微微冷笑。「你看看,把自己搞成棄婦一樣,你老公又怎麼了?跟護士上床?還是又去開什麼天大地大的會、研究什麼救國救民的醫藥新知或去幫哪個政商名流開刀?」

  「我們……可不可以先不要談他?」這是第一次,塗茹沒有制止曹文儀充滿敵意的攻擊耿於介。她真的很累了,暫時不想聽到關於耿於介的任何事。

  「不說就不說。」曹文儀也乾脆,拉起她的手就走。「走,我送你回去。家庭主婦逃家在外遊蕩,怎麼聽都很悲哀。回你家煮點東西吃吧。我餓死了。」

  塗茹沒有動。她站在原地,抵抗著曹文儀的拉扯。

  拉她不動,曹文儀詫異回頭。「怎麼了?為什麼不走?」

  她搖搖頭。「我不回去。」

  「那是要回娘家嗎?我也可以送你,反正跟我老家滿近的,我最近已經搬回去了,更順路。」

  她還是搖頭。

  越來越深的夜色中,一身淺色素淨裙裝的塗茹顯得那麼單薄,及肩的發微亂,明顯瘦了的臉蛋上,明媚的眼眸充滿著疲累,眼角的淚痣像是欲滴的淚,菱唇抿著,千言萬語,都鎖在唇後,不曾明說。

  應該是幸福快樂的少奶奶,為什麼看起來像落難的小媳婦?曹文儀回頭望著她,突然,看懂了她的悲哀與疲倦。

  「那不然,先跟我回家。」曹文儀不再多問。她天生的王子個性發作,看不得公主落難。

  「不方便吧,伯母她……」

  曹文儀的母親前一陣子在浴室跌倒骨折,曹文儀最近搬回家裡,幫忙照顧行動不便的母親。塗茹猶豫地說著。

  「我說過了,別再跟我演這種貼心戲碼,我又不是你的飯票。當我是朋友,就不要客氣這種事。」

  不由分說地,曹文儀猛力拖她開步走。塗茹踉蹌了下,連忙跟上。

  「你做得對。到我家住幾天,好好給你老公一點顏色瞧瞧。」曹文儀邊走邊說,興高采烈,簡直像中了樂透。「他那種人,早該得到點教訓了。當醫生了不起哦?忙忙忙,忙什麼大事業忙成這樣?以為大家都要遷就他?作夢!欠教訓!」

  「文儀,」她再度停步,抵抗著曹文儀的拉扯。「我剛拜託你了,先不要談他,好不好?如果還要繼續講,那我就不去了。」

  聲調還是柔柔的,不曾提高嗓門,但,帶著一股難以忽略的堅決。罵到興頭上的曹文儀警醒地住口,望著她。

  塗茹……似乎有些什麼不同了,跟印象中那安靜內向的形象有點出入。

  原來,她也有這樣的一面──語氣和態度可以如此堅硬;還會毅然離家──即使在外人看來,她簡直是處在自由又富裕的天堂裡。

  原來,她真的不是小老鼠般畏縮膽小的女人,也不是童話故事中一頭金髮、美麗富有,卻只能被囚禁在高塔上的公主。

  乖了一輩子,突然強硬起來,效果是很驚人的,連曹文儀這種嘴巴超利的角色,都被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也只能乖乖同意。「我知道了。不會再多說。」

  「謝謝。」塗茹勉強扯了扯嘴角。「我只是想休息一下。」

  「是,馬上帶您去寒舍休息。」曹文儀超愛演的,立刻鞠躬哈腰,手一揮,假裝是最忠實的僕人。「公主這邊請。」

  塗茹被逗笑了,雖然笑容很短暫,但終究是個微笑。她輕拍了演得正高興的曹文儀一下。「什麼公主,別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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