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塊上等美玉。
乳白溫潤,執握於布著厚繭的粗糙大掌中,在光線折射下透著絕美內斂的光芒。
一般嬰孩身上常見的金鎖片,竟由如此美玉雕琢而成,多奢華?霍戎把玩著那塊不及他手掌四分之一的玉鎖片,深湛的黑眸一如以往沒透露出任何波動,思緒卻被勾回到塵封的過往。
「……我以為、我以為……早在十幾年前我就已經死心了,沒想到……」素以風流倜儻聞名的順王爺手抖唇顫,激動到語無倫次,泛紅的眼直盯著那塊玉。「琤兒沒死,她沒死……」
憶起自己的職責,霍戎不著痕跡地斂回心神,專注在主子方才對他說的事情上頭——
這個玉鎖片是順王爺在參加恭、謹兩位王爺為孫兒舉辦的週歲宴時無意中發現的,它是另一位王爺自古玩店買來的賀禮,然而會讓順王爺不顧賓客之儀強硬要來的原因,為的不是它的價值與獨特,而是因為它正是十八年前連同順王爺長女龐琤一起失蹤的隨身物。
那一年,王爺夫人帶著尚在襁褓中的龐琤前往佛寺,途中遇襲,雖然隨行護衛奮力保護,夫人仍不幸當場被殺,龐琤則被兇手奪走,生死不明。
悲痛至極的順王爺傾盡全力派人搜索擒凶,但謀財、爭權的可能性太多,反而無法鎖定目標,數日後,只在京城近郊的山澗中找到一條染血的襁褓,訴說了龐琤不為人知的淒慘遭遇。
隨著時日流逝,這件懸案早已被人淡忘,如今卻因這個特製玉鎖片的突然出現,重新喚起了沉寂的希冀。
「這塊玉價值不菲,只要看到它,絕大多數的人都不可能會視而不見。」霍戎將玉鎖片置回桌上的錦盒,話說得隱晦,言下之意卻再清楚不過——這麼多年來,玉仍瑩潤無瑕,但,人呢?他不敢奢望。
順王爺怔住,臉上的狂喜激動被陡升的擔慮取代,突然,他深吸口氣,神情轉為堅定。
「不,老天爺在這麼多年後又讓玉鎖片出現在我的眼前,一定有祂的用意,就算改變不了結局,至少我能循線找到是誰將這塊玉拿去變賣,進而找到殺我妻女的兇手!」順王爺咬牙切齒,恨不得將那些至今仍逍遙法外的惡煞全揪出來千刀萬剮。
不同於主子的激動,霍戎冷靜沉吟,評估這項任務的優劣之處。
雖有線可循,但時間太久遠,追尋到源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他好不容易才當上順王爺的貼身護衛,此時若離開,這個空缺將會馬上被人遞補。
即使他現在受到順王爺重用,但當他完成不了任務時,順王爺對他的信心是否能不受影響?而當他的位置被人取代,是否也代表著他必須再費盡心力才能回到原來的地位?
「我知道這個任務很有可能會無功而返,需要耗費的時日也相當久,派你去,是大材小用了點,但你是我最信任的屬下,我只能托付你。」順王爺是個聰明人,加上依他對霍戎的瞭解,當然明白霍戎並未馬上答應的考慮是什麼。
打從這個年輕人進入順王府,傑出的表現就引起他的注意,他看著霍戎只花了別人不到一半的時間,從巡守侍衛一路被拔擢至他的貼身護衛,憑的不僅是高強的武功,更因為對功成名就的執著使他懂得用最快的方式平步青雲。
他相信「王爺護衛」這個職位絕不是霍戎的終點,他的志向高遠,能往上爬多高就想爬多高,若要留住這樣的人才為己效忠,他必須有所付出,光是口頭上的肯定與嘉勉絕對不夠——
「不論琤兒是生是死,只要你能找到確實的證據,回來我就將郡主許配給你。」為了讓霍戎能夠無後顧之憂地達成任務,順王爺下了重賞。
即使個性沈穩深慮,霍戎也不禁流露出詫異之色。
他曾聽聞順王爺在未出事前相當寵愛元配及龐琤,但逝者已矣,加上順王爺之後將小妾扶正、時常出入青樓尋歡享樂,絕大部分的人都以為他早已平撫傷痛,將過世的妻女遺忘。
如今順王爺卻願意為了一個凶多吉少的佚失長女,將已繼承大半領地的受封次女許配給他的舉止,又完全顛覆了這項認知。
值得嗎?霍戎精銳的視線在順王爺臉上掠過,所看到的堅決及執著更讓他感到不解。
他明白王爺想找到的不只是血緣命脈,更因為龐琤是他和元配唯一的孩子,所以不想輕易放棄。但讓他不懂的是,感情為何淡不去?富貴的順王爺經歷了無數風花雪月,卻仍堅持於一段早已逝去十數年的感情,是什麼樣的魔力讓他如此癡心?
他不懂,也不想懂,那種事太虛無縹緲,對於功名也毫無幫助,他只想實事求是,一步步堅定地朝他的目標邁進。
「屬下只是一介平民,王爺真的放心將郡主許配給屬下?」難得的大好機會他不會傻到謙虛推拒,怕只怕順王爺屆時反悔,讓他白忙一場。
在那不卑不亢的神態中,閃爍燦光的黑眸無聲透露出他的勢在必得,那股自信與傲氣讓王爺忐忑的心定了下來。他相信霍戎會盡力去做,絕不會讓他失望。
「平民又如何?我膝下無子,而郡主只是女流之輩,什麼也不懂,她需要一個能幹的丈夫幫助她守住承襲的家業,重要的是能力而不是家世。」
旁人對霍戎的評價不一,有人批判他心機深沉,也有人稱讚他懂得把握機會,而身為主子的他,屬於後者,霍戎的聰明才智讓他相當激賞。男人就是要有這種積極和魄力才會成功,能力加上努力,這年輕人的成就指日可待。
外表鎮定如恆,但心頭澎湃的狂喜幾乎讓霍戎無法壓抑。
天賜良機終於落在他的眼前,一旦躋身王公貴族之列,之後要再加官晉爵更是易如反掌,他永遠都不會步上父親的後塵,永遠——
深烙心頭的畫面掠過腦海,霍戎堅定抹去,更提醒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出人頭地。
「屬下定會不負王爺所托,竭力找出大小姐的下落。」
第1章
一名相貌清麗的女子自高牆大院的宅第走出,手中提著竹籃,在和煦的陽光中緩步悠閒地走著。
看到眼前的情景,她不自覺揚起了笑。
每次出了家門,總讓她有種來到另一個天地的錯覺。
位於村莊最後方的宅第富麗雄偉,直可與京城裡的貴族王府比擬;然而只要一出大門,映入眼簾的卻是再純樸不過的鄉村景致,水田畦畦、阡陌縱橫,一幢幢平實無華的屋舍座落其中,再襯上遠處環繞的青山綠水,美得像幅畫——
一幅不可能出自名家之手的平凡田野畫作。
即使如此,她仍愛極了這個村落。
她去過京城,見識過那裡的繁華與富裕,她卻仍偏愛這裡,人人安居樂業、知足勤奮,俯拾皆得的祥和與安寧,宛如世外桃源。
「茱萸姑娘——」看到她,田中忙碌的老伯扯開喉嚨喊。
茱萸停步,頷首以應。村民們有大半都是向她家租地以農耕為生,但他們不像其它村子充滿了佃農對地主的拘謹恭懼,反而多了長輩對小輩的親切與熱絡,彼此間的關係好得很。
「今兒個人多不多啊?我好像有點傷風,想去讓夫人瞧瞧。」老伯邊說還邊咳了幾聲。
這又是另一個和其它村莊的迥異之處了,這裡的地主夫人不僅不會苛刻增租,還在自家後院免費幫村民看病,診療費、藥材費全免,候診時又有茶點可吃,這種好事天底下可鮮少聽過第二回。
茱萸搖搖頭,表示人不多。就是因為人少她才能離開,要是人滿為患,自幼從母親那兒習得一身醫術的她,絕對會留下來幫忙。
「那我待會兒去,你要去採藥是吧?路上小心哦!」知道她生性寡言,即使她沒開口,老伯也一個人說得很高興,揮手道別後又忙著做自己的事去了。
茱萸繼續前進,唇角蘊上淡淡的笑意,將那張柔媚的麗容妝點得更加動人。
每次和人用這種方式溝通總讓她覺得好奇妙,大家從小看著她長大,懂得她的個性,就算她沒說話,也不會以驕傲之名來批判她,而是視若自家孩童般傾心相待。
「小草!」
她的前進又被打斷,從嗓音聽出來人,茱萸無聲地歎了口氣,一回頭,果然看到熟悉的身影在幾個起落後已來到她的面前。
「不是叫你別亂跑嗎?」長相俊美的男孩仰頭擰眉質問,才十歲的他明明比她矮了半個頭,那捍衛的神態卻像足以將她守護在羽翼之下。
「藥草沒了。」不常開口的嗓音柔軟中帶著些許沙啞,茱萸連解釋都相當簡短。
「連張阿伯都看得出來你要去採藥,我會猜不到?」男孩嗤哼,一手接過她手上的藥籃,一手拉了她往回走,不容違抗的王者氣焰渾然天成。「回去了,等我有空再陪你去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