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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練霓彩

  那目光,她依稀有著印象,曾經有一個少年,也這麼專注地凝視她。

  梅晴予掩著睫羽,把歎息嚥回喉裡去。她舒緩而低柔地敘述,他則安靜壓抑地傾聽,沒有分毫插話。

  「禮制有言:明媒正娶為妻,私奔為妾……晴予十五及笄,兵部尚書府下聘,然前夜,晴予與戀人私會訂了終生……約好了隔日午時要再見面的,但晴予奔赴途中,卻聽聞鄉人言道,先皇肅清整治,家父變牽連其中,梅府一夜家破人亡……家父賜毒藥自盡,保得全屍,家母心傷,懸樑上吊,隨家父而去,梅府女眷發配官娼,押入牢中,以待分發……如此大禍,晴予哪裡記得兒女情長、海誓山盟?」

  「晴予和舍妹在牢裡苦候,被提出地牢終見得天日的時候,舍妹還嚇得縮進晴予懷裡來,那樣小小的肩……舍妹還未及笄,只是個孩子啊!那些文人富商,爭相買入我姊妹倆……舍妹遠嫁江南為妾,而晴予被打理整齊穿上嫁衣,送往六王爺府為十八小妾……上得花轎的記憶,著實不堪,晴予寧願為妓,也不入六王府為妾。」

  她輕輕言道,卻是銀牙暗咬。「投河之時,晴予也無意求死。我相拚搏一口氣……若死了,便一了百了,但若活下去……若活下去,晴予絕不受他人擺佈!所幸,閣主伸出援手,由著晴予任性,收下了晴予這麼一個燙手山芋,還與六王爺府對上了……十年以來,若不是三千閣收容,晴予恐怕命不久矣!」

  她怔怔沉默下來,良久,才一歎。「那戀人,或許無緣吧?梅府遭逢如此大禍,他也不曉得知不知情……若知情了,晴予生怕他魯莽劫獄;若不知情,他是不是要恨著晴予失約呢?十年以來,晴予婉言請托閣主再三查訪,皆無那人一星半點的消息。晴予被迫離鄉,他也音訊全無……這樣,也好。」

  又歎了一聲,她笑起來,淚水滑下頰邊。「這樣也好、也好,晴予既不知他生死,便能日復一日地等,懷抱希望;也不知他是否娶妻,是否忘卻晴予?如此,晴予記憶裡的那個人,便永遠都能是那少年模樣,那與晴予攜手、誓言白頭的……」

  巫公子靜靜地傾聽,專注地望著她,暗暗握緊了手。「倘或……那人來接呢?你要和他走嗎?」

  「他不會來。」她微笑,「晴予高掛艷旗如今都十年了,他不曾來過。無論原因為何,晴予早已不是原本獨屬於他的少女。十年歡場,十年送往迎來,三千閣百般回護,晴予寧願就這麼待著。」

  「但那三千閣畢竟是妓坊,她一個女子終有花謝之日。」

  「三千閣裡,姊妹相稱,情誼深厚,會互相扶持著的。」

  「姑娘如此打算……」

  「昔日年少青澀,盡皆付諸東流。晴予身在三千閣,心滿意足。」一語輕輕,雲淡風輕。

  巫邢天心裡慘然,苦澀一笑。

  已經成為回憶的一部分了啊……緣份到底,成了盡頭。

  第8章(1)

  七日朝夕相處,巫公子將梅晴予伺候得彷彿公主,捧在手裡怕落了,含在口裡怕化了。

  從早到晚,他親手佈置膳食,甚至為她熬煮雞湯;晨起,他為她梳頭挽髮,在妝鏡前為她畫眉,為她點胭脂;她的衣飾也由他打理,細細一件一件為她著裝,小巧的繡鞋則跪在地上,讓她的纖足輕擱他膝頭,為她著上抹襪和繡鞋。

  茶葉一日換一種,他為她準備的甜點從來都是輕輕淡淡,口味絕不令她為其甜膩而蹙眉,膳食亦是變化著討她歡心。

  他還講述異族見聞,那高山大海、飛魚游烏,講述兵法陣式、血濺魂斷。他什麼也不藏,她問什麼,他答什麼。她好奇他眉宇間戾氣撲面,他便細細地向她講述十年來多少爭鬥、多少權利。

  她輕輕蹙眉,輕輕掩口,輕輕歎息,專注地聆聽,從不閃避他的目光。

  他和她說話,她只要聽著,也不用費心搭話。

  「你感到舒適就好。」巫公子為她鋪著軟枕,將她捧進那搭好的小窩,指尖撫過她髮梢,低啞的嗓音卻有那樣柔和的韻味。

  他從不在她面前隱藏那滿身的戾氣,她望著、感覺著,雖然有心驚之感,卻沒有恐懼之意。

  這個人,不會傷著她——只要意識到這樣,那麼縱使那戾氣再重再狠,也擾不起她分毫的憂怕。

  她安適地向他微笑,向他說話,彷彿已經相識了許多年,那樣泰然自若地相處著。

  巫公子絕口不提他戀慕的姑娘如今身處何方,而她的十年等候,也是屬於她自己私密的故事毋需再有稍提。

  天光亮極,一身焚火之色,凌厲如鳳,巫公子推門踏進房內,向梅晴予招了手。

  「怎麼呢?」梅晴予慵懶地下了被日光曬得極暖的軟榻,好奇地跟了出去。

  巫公子一身極目的紅,懷裡捧著一盆輕巧細枝的含苞白梅。

  款款溫情,遞到她面前。

  晴予訝然地瞪大眼睛,為著這不合時序的花苞,為著這不可思議的纖柔枝條,為著這雖細猶韌的頑強。

  「初見時,你不是問過,我身上怎麼有香味嗎?我那時還在養著這株梅;這是以蝶蠱培養而出的梅種,以蠱主指尖血一連養七日,梅香永續,並且認主,遠行時,只需折下一截枝段,便能保護著蠱主。而無論蠱主離開此蠱去得多遠、多久,只要一回返,接近這株梅,花會立即綻放。」

  至於隱匿的潛能,他則沒有說——這梅一旦認主,就會永遠護衛,若其主有所傷害,它所圍繞的香味立刻化為劇毒,枝條平空而生,護著主人。

  巫公子細細解說,卻誤解了梅晴予聽到「蠱」字而微怔的神情;他以為她是驚訝這蠱物的詭妙,殊不知她是突然意識到:這位巫公子的蒙面異族裝扮、養蠱之能,是之前曾聽聞牡丹頭牌帶回述說的消息。

  她嬌嫩的唇輕輕一抿。初見時,她曾看著他的眼睛,墜入迷惑裡……疑似故人來……

  「公子親自養蠱嗎?」

  「是啊!我不是說過,我是巫凰教的祭司嗎?巫凰教以蠱物見長,毒訣教則以蠍蛛等物立威。」

  「公子……曾將蠱物給了一個名叫翠雲的姑娘?」

  「呃!」他微愣,摸摸鼻子想到當初他怨恨三千閣欺辱梅晴予,因而以洩怒心態給了船上那女人一個狠毒的蠱物。「是給了一個……」

  「公子……因為故人,而對晴予懷著怨恨嗎?」她盈盈地問,仰望的臉龐淒楚而苦澀。

  巫公子一下慌了手腳,他不明白原本好奇欣喜的梅晴予,怎麼突然間情緒變化如此極端?「什、什麼故人?」

  「邢天。」

  他瞠目結舌,反應不及,以為她認出了自己真實的身份,而愣在當場啞口無言;她卻是眼裡滾著淚水望他,以為他是受「故人」之托前來報復她的。

  「公子曾對那翠雲姑娘說,您要來長安,找回自己的女人……您說過這句話吧?」她沒有逃開,反而趨近了他,小手抓緊他的袖口,擰得指尖都發白。「您知道……邢天在哪裡吧?您知道吧?他好嗎?他如今生得什麼模樣?他可曾……他提過我吧?您是代他來尋晴予的嗎?他……他在哪裡?他為什麼……」她整個人逼進了他懷裡,問得那樣急切,那樣慘烈。「他為什麼……不來見我?」

  淚水終於滑落,她彷彿抓著了沒頂前的最後一塊浮板,雙膝卻軟弱得支撐不住自己,跪在地上。

  巫公子慌亂地扶她起來,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思緒裡一片空白。

  他以為她已經雲淡風輕,他以為「邢天」此人已經成為了過往回憶,但是這個在第一日的早晨就向他說已心如止水的女人,如今卻崩潰般地哭泣著,向他索要著昔日戀人的下落。

  他為了她的淚水而驚慌,卻又為了她徹底認不出自己而感到心酸。

  他的謊言已經瞞了七日,也勢必會繼續瞞下去;她亦打算在三千閣里長待下去,將過往捨棄……但如今她偎在他懷裡哭泣,他卻要掀開面巾若無其事地告訴她,這七日朝夕相處的陌生初客就是她昔日的戀人……

  梅晴予怎麼不會倍受打擊?

  她不僅認不出他,昔日那正經規矩的少女,也投身歡場之中,以對待恩客的禮節來與他相處……這一切,若真是曝光了,要這個嚴謹自持的姑娘怎麼自處?她的肩頭裸露著,繪上紅梅撩人,今天的衣飾在胸前更是以輕紗為料,若隱若現。在青樓妓坊裡猶然是太過保守的裝扮,但在大家閨秀的標準裡,卻是極其暴露的下流衣裝。

  巫邢天說不出口,他徹底地啞然。但哭泣得視線模糊的梅晴予,卻和他靠得這麼近……

  這七日之間,他待她極其地守禮,不僅沒有肌膚之親,甚至連她更衣之時都遠遠避了開去,即使她穿了三千閣訂製的香艷衣裝,他也不會投來貪色的目光,還會技巧性地避過,以免顯得自己有唐突佳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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