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重重迴廊剛踏進花廳,就見一道赭紅色的身影坐在圓形的石椅上,素來掛著暖意笑容的臉,由側面看來竟有些嚴肅,他垂首斂眸握著筆的手不知在抄寫著什麼。
「王爺萬福。」花雁行福了身。
沒有注意到花雁行軟軟的腳步聲,齊壬符聞聲抬頭,見是她,一陣手忙腳亂收拾攤在桌面上的書冊,卻換得更加散亂的下場。
「哈哈,你來啦。」他乾笑了幾聲,伸手招來隨侍的老總管將東西全推到他懷裡。
「若王爺不方便,雁行可以先迴避。」
「沒事、沒事。」齊壬符揮揮手要老總管離開,繼而慇勤地招待她坐下。
款款落座,花雁行先替他換上新茶,「王爺今日來找雁行所為何事?」
照常理上來說有客人便是好事,偏偏花雁行這種冷調,不太愛搭理人的個性,反成為她的個人特色。
齊壬符執起她換好的熱茶,笑瞇瞇地說:「來找你聊天。」
聊天?她最討厭聊天。
「雁行怕是不能讓王爺盡興了,不如我找繡菊來陪您?」花雁行三兩下便想打發他。
齊壬符難得勒眉,思索片刻——
「雖然花雁你這聲王爺喊得很好聽,但何時可以只喚我名字?」他壓根沒聽進她的話。
在我面前用不著敬語,以「我」相稱便行……
花雁行想起齊壬符曾對她說過的話。
「該有的禮數還是不能逾越。」話雖這麼說,但一開始她確實是用「奴家」來自稱,後來因為他的堅持才改口。
「我不在意呀!」
「看得出來。」但她在意。
沒有特殊的交情,她實在無法以名諱相稱,尤其是自己不想染上特殊交情的人。
聞言,齊壬符很高興,「哈!還是花雁瞭解我。」
不是她瞭解,是他很好看透。
「王爺過獎了,這是雁行的榮幸。」
「這就是……就是那個什麼來著,知己……」一逮到機會,齊壬符忙想表現自己的文學造詣有所進步。
「知己——」
「等等!讓我自己想。」他揚手制止她開口。
微挑眉,花雁行把話嚥回腹裡,繼續沖泡著花茶。
「知己……知己……」齊壬符拍拍額際,驀地大喊:「我想起來了!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對吧!」
「是沒錯。」拿起品茗杯嗅著茶香,她頷首。
「我就知道!」得到她的應和,他的神情好不得意。
放下品茗杯,她慢條斯理地續道:「但用錯地方了。這裡應該用知我者某人也。」
霎時,齊壬符的表情像由天堂跌入地獄。
「不過王爺能說出『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實屬進步,下次引經據典時,不妨再仔細想想句子的意思,定可減少出錯的機會。」花雁行沒忘記客人來到鏡花樓是想尋樂子,找開心,於是補上這麼一番話,算是作為鼓勵。
畢竟,他會突然認真請夫子教授學識也是因她而起。
「嗯。」她的話聽在齊壬符的耳中變成了讚賞,他開心地笑了。
花雁行垂首。
她尚未習慣他那種毫無防備,彷彿全然相信人性的眼神,令她覺得倘若對他說了謊,罪惡感會緊揪著她不放。
「花雁有想要的禮物嗎?」
「雁行並無收受他人饋贈的習慣。」花雁行委婉拒絕。
即使賓客贈予喜愛的色妓禮品的風氣早已行之有年,但她仍謹守自己的原則,從不接受。
「就當……」搔著頭,齊壬符有些困窘詞窮。
從不曾送禮還得找借口,委實令他一個頭兩個大。
「當……中秋賀禮?」話出口,齊壬符也覺牽強。
「眼下端午還沒過。」中秋?不嫌太早了?
「對、對,就當端午賀禮好了!」一擊掌,齊壬符又掛回滿臉亮眼的微笑。
花雁行差點失笑出聲。
看來不答應他是不行了。
為了圖耳根清淨,淡如湖水平靜無痕的眼波一轉,她有了個主意。
「倘若王爺非送不可,就送雁行一株鏡花樓裡看不到的花朵吧。」
鏡花樓又號稱「百花樓」,任何珍貴稀有的花種不缺,想要找到,怕是難了。
正好,這樣他便會知難而退,也不會給她造成麻煩。
「鏡花樓裡沒有的花?是哪種?」他忍不住問。
「這雁行也不清楚了。」她撒了個小謊,親手栽種每一朵花的她怎麼可能不曉得。
齊壬符掐著下頜,喃喃自語:「要鏡花樓裡沒有的花……」
「其實也不是非要不可……」花雁行想乘機打消他的念頭。
「我知道了!」齊壬符猛地站起身打斷她的話,「今日我先走了,等我找著了你要的禮物會再來的。」
眼見他要走了,花雁行一方面鬆了口氣,同時又感覺一股悵然若失。
「雁行送王爺到門口……」不知怎麼著,她跟著起身。
「甭送、甭送,你早點歇著吧。」齊壬符要她坐下,笑吟吟地道別。
「……王爺慢走。」目送他的背影,花雁行呢喃著。
送走了他,她今夜也無事了。
因為他向來是買下她一整夜的時間。
第2章(1)
第一眼的直覺告訴他,就是她了。
當雨季開始的第一天,他上了鏡花樓去找好友水銅鏡。
生平第一次上色妓戶,原以為會有人招待他,孰料鏡花樓的大門深鎖,還是他敲了門以後才有僕人睡眼惺忪地來應門,不想太麻煩人家,他遣退了僕人決定自己去找水銅鏡。
途中他經過某處的庭院,正巧看見了她。
在他眼裡,她原本只是一抹纖細得彷彿眨眼便會消失的淡藍色影子,孤單地佇立在大片紫陽花海中,在那張精緻的側臉上彙集而成的水珠垂落下,遠看他分不清是她的淚還是雨,但那道朦朧的身影彷彿刻在他的心頭,讓他怎麼也無法移開視線——她絕對是面相師說的丰姿綽約、如花似玉的妾。
不知不覺間他靠了過去,並替她撐起了傘,遮去雨水。
也許是腳步聲干擾了她,螓首抬起,他終於瞧清楚那張波瀾無痕的嬌美臉龐。
她,像朵被水撫慰的花兒,千嬌百媚。
「呃……我經過看到你在淋雨,所以……」一手撐著傘,對上她漠然的眼,他想解釋卻有些結巴。
雨,輕輕地飄在兩人的四周,無聲的沉默緩緩降下。
他突然出現,她會不會以為他是登徒子?會不會尖叫地趕他離開?
齊壬符惶惶不安地覷著她,深怕她會喊人。
大片花海之中,他們互相凝視著,一個冷漠,一個侷促。
驀地,有水滴落下,由她的下頜。
「雖然現在已經春末,但淋雨還是會染上風寒的。」眼尖地瞥見沾水的發服帖在嬌冷的臉上,怕她著涼,齊壬符掏出隨身攜帶的帕子想幫她擦。
「你是誰?」還沒碰到她,花雁行終於開口問。
見她不著痕跡地退後一步,不知怎麼著,他心頭有一絲絲的落寞。
「我是……十一王爺。」報上自己的頭銜總是讓他感到拗口。
「十一王爺。」花雁行的神情像在思索什麼。
他知道自己不該直盯著她,如此很是失禮,但他壓根無法逼自己調轉目光,捨不得錯過她每一個表情和動作。
如霧的雨,如夢似幻的她。
心,逐漸不規律地震盪著,未知的情愫萌芽得突如其來。
「王爺日安。」花雁行斂容朝他行禮,無形地拉開兩人的距離。
「別多禮。」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感覺,他不喜歡和她的那種距離感。
如果實過於成熟後散發出的濃郁腐敗味,傳聞色妓戶是這麼一個脂粉味濃厚的地方,尤其這兒又是長安京裡最具規模的一間,他也以為色妓都該是冶艷媚人的。
但她不是,一點都不是。
「王爺是來找綠映小姐的?」她垂眸,先前染上的水讓粉嫩的唇色看起來水光灩灩。
「不是。」他邊搖頭邊凝視著她,「我是來找水銅鏡的。」
色妓合該是怎生的模樣,在看到花雁行後,他沒了個準頭。
脂粉味在她身上聞不著,濃妝艷抹的媚顏看不到,她像朵空谷幽蘭,遺世獨立,以最謙虛的姿態綻放著。
「七當家這個時辰不在鏡花樓。」花雁行告訴他。
「是這樣嗎?是他叫我上鏡花樓找他的……」現在他倒不介意見不見得到水銅鏡了。
他慶幸自己遇見了她。
花雁行招來丫鬟欲替他帶路,「奴家讓人帶王爺上綠映小姐那兒等。」
帶他去見水銅鏡?那不就要離開這裡了,不成不成!
「甭麻煩了。」他揚手制止,決定要留在這兒,同時要她改口,「還有,在我面前用不著敬語,以『我』相稱便行了。」
他不喜歡她的謙稱辭,好像彼此間的距離很遠。
「對了,你在看什麼?」想起她方纔的目光,他問。
花雁行將視線由他臉上移開,「花兒。」
順著她的目光,他遲鈍地注意到大片的紫陽花。
「糟了。」看了看她,思索片刻,他手中的傘轉了方向替紫陽花打上,「你在擔心這些花怕被雨水給打壞了,對吧?」
聞言,花雁行先是愣了愣,繼而不可抑止地泛出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