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沁聞言低下了頭,須臾,才低聲說道:「……我還在襁褓時就被遺棄在山澗中,是師父救了我,把我扶養長大。」
項沛棠頓了下。「……假的吧?」這種身世他常在說書人的故事裡聽到。
「沒錯,假的。」孫沁抬頭,麗顏漾著柔笑。可惡,不少人聽她這麼說都會一掬同情淚,覺得她為虎作倀是情有可原,他卻一點也沒被她瞞過。
「不說就算了,幹麼用假故事騙我呀——」項沛棠低聲地咕噥,顧慮到外頭的灼灼目光,還是堆起滿臉高興的笑。
孫沁倚靠著他,沒有答話,眸光卻因回憶變得有些迷離。自從有記憶以來,「天水宮」就是她的家,沒問過自己是怎麼進宮的,看到師妹們陸續增加,搶的、撿的、買的、偷抱來的,見的事多了,也就跟著麻木了,只要能活得好好的,其他都不重要。
所謂的童年全被師父的教導填滿,練武、使計、學媚術、出任務,日復一日,磨練出現在的她,過往的歲月遙遠有如前世,卻又近得像是昨日。
雖然師父極為嚴厲,師姊妹間也難免勾心鬥角,但這樣的生活很好,不愁吃、不愁穿,比起一般的百姓已是幸福太多,她沒什麼好怨的,只是突然被他這麼一問,那些日子好像是別人的際遇,明明歷歷在目,卻——好空洞。
「別一提到『天水宮』就不說話。」見她不語,項沛棠戲謔道。「要探秘密我有我自己的方式,不會用套話這種小人伎倆,我只是想聊聊天而已。」至於他已經開始進行計劃的這件事,還是先別提好了。
「沒什麼好聊的。」語調輕輕柔柔的,卻透著難以察覺的防備,孫沁轉移了話題:「目的地是哪兒?該不會是繞京城一圈就回去吧?」覺得坐得發僵,她邊挪動坐姿邊朝外看去。
「呃,當然不是。」別亂動了……項沛棠笑得有點僵,額冒冷汗,眼觀鼻、鼻觀心,努力抑住任何不該有的思想。
雖然營造出甜蜜恩愛的假象是他此行的用意沒錯,但他一點也不想弄假成真啊!忍、忍住,貼那麼近只要一有反應就瞞不了人的,若是被她發現他其實沒她誤以為的那麼坐懷不亂,那就功虧一簣了。
他不禁再一次佩服柳下惠,軟玉溫香倚坐懷中,加上時不時地在耳畔低語幾句,教人怎麼能不情生意動?柳下惠應該有斷袖之癖吧,他真的懷疑。
「御史大人——」有人半路攔轎,解救了他。
「停轎。」項沛棠順勢把孫沁推開了些,撩起紗幔探出頭。「有什麼事?」終於得到一些喘息的空間,他悄悄地吁了口氣。
「感謝大人鏟貪官、除污吏,解救百姓於水深火熱,這些薄禮希望您能收下。」連番的讚美連同一籃水果送了上來。
項沛棠望著面前的中年夫妻,察覺到好奇的視線從四面八方射來,他有點後悔了。不是沒被感謝過,但這樣像神明被人獻貢還是頭一遭,他開始覺得這頂轎子真的太過招搖了。
「我拿一點就好,多謝。」他順手扯下一小串葡萄,準備坐回。
「大人多拿一點嘛!」壯漢體格好,聲音也大,又招來不少目光。
「是呀,別忘了裡頭那位姑娘。」婦人笑咪咪的,乘機直往轎裡頭看。「姑娘很美呀,不知道是哪戶人家的千金?!
項沛棠的眼中掠過一抹狡詐,按下笑意,既然有人問,他也就樂得多加宣傳了。
「其實啊……」他刻意壓低聲音,所有的人全豎起了耳朵,原本嘈雜的大街立刻鴉雀無聲。「孫姑娘是『天水宮』的人,日前被我擒下,她說沒逛過京城,我就帶她出來見識見識。」
「天水宮?!」壯漢失聲驚嚷。
這話喊得大聲,連遠處的人都聽得到,頓時驚呼聲此起彼落,嗡嗡的耳語像潮水般迅速往外擴散。
前晚「天水宮」夜探御史府的事早在京城傳了開,官兵們將御史大人拜倒美色的傳聞說得沸沸揚揚,他們還嗤之以鼻呢,沒想到——
「大人您……不怕呀?」婦人的定性比起她丈夫好一點,強笑著問道。
逛京城?打從她出娘胎就沒見過哪個犯人有這種待遇,瞧那旁若無人、卿卿我我的模樣,御史大人已經被那狐狸精迷得暈頭轉向了。
「她不像你們所想的那樣。」項沛棠臉上盈滿墜入情網的幸福表情,眼睛閃閃發亮。「其實她人很溫柔,心地又善良,要不是自小被父母丟棄在山澗,剛好被『天水宮』的宮主帶回,不然她也不會加入『天水宮』。在我苦口婆心的勸導之後,她已經決定改過向善了。」
「……是嗎?」大夥兒笑得僵硬,眼中全寫著懷疑。御史大人人太好,這樣很容易被騙吶!
項沛棠用力點頭。「當然!她還要告訴我怎麼攻入『天水宮』……啊!」他輕喊了一聲,一臉說溜嘴的懊惱模樣,趕緊若無其事地笑開。「反正大家別對她有偏見,就這樣了。」頭一低,他坐回轎子裡。
「嘩,御史大人好大的本領,連棘手的『天水宮』都能勸得改邪歸正耶……」興奮的討論聲四起,連在轎裡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她……應該很火大吧?項沛棠悄悄地覷了她一眼,那張麗容平靜無波,彷彿剛剛的話她全都沒聽見。不過,方才軟倚懷中的嬌軀如今坐得挺直,努力和搖晃的轎子相抗衡,顯示了她應該聽得一清二楚。
「這樣不舒服吧?」項沛棠綻開一抹笑,將她拉進懷裡。還在大街上呢,甜蜜的假象得繼續保持下去。
「我有說想逛京城嗎?」她沒抵抗,也沒怒聲斥責,依然是柔媚似水的嗓音。
「沒有。」項沛棠開始冒冷汗。還好外頭太吵,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我剛剛不是說了,那個身世是假的嗎?」
「沒錯。」為了取信於民,正好拿來借題發揮嘛!
「改過向善?」她輕笑了聲。「我不覺得我們有什麼錯,又何來向善之說?」
項沛棠不敢回答,右手偷偷按上她的穴道。
察覺到他的舉動,孫沁閉眼,凝聚所有意志力按捺滿腔怒火。她總算懂了——原來他不惜賠上自己的名譽,在街上逛這活色生香的一圈,為的是離間她和「天水宮」!
他要讓她扛下背叛的罪名,把她逼到無路可走,讓她連家都歸不得,最後她不是棄暗投明,就是被「天水宮」滅口。
奸詭的他是如此狠毒,他何須苦苦逼問呢?他只要撒下網,好整以暇地等著收網即可!
「吃葡萄?很甜哦。」他沒事人模樣地摘了顆葡萄遞到她的嘴邊。
孫沁別開臉。既然已經知道他的計策,她不想再配合演出任何會加深誤會的戲碼。
「真是的。」項沛棠低歎一聲,右手微一使勁。
「……啊!」孫沁想咬牙強忍,但那感覺太難受,她還是忍不住痛苦地輕囈,軟倒在他懷中。
「我這次的力道放很輕了。」乘機將葡萄送進她嘴裡,項沛棠抱歉低道:「違抗我對你沒好處的。」
額頭沁出了冷汗,直到他鬆手,孫沁才有辦法調勻氣息。「你把所有的人都騙過了,看似光明磊落的你,其實才是城府最深的人。」
「知道就好。」項沛棠輕柔地拂開她汗濕的額發,淡淡一笑。「乖一點,嗯?我不想再為了顆葡萄害你那麼難受了。」親密餵食是最能夠說服別人的舉動,她不肯配合,他只好出此下策。
望進那雙蘊笑的眼,孫沁打從心裡發冷。她已經許久不曾感受到什麼叫恐懼,她不敢相信,這份寒意居然是由一個溫和斯文的書生身上得到的。
「再來一顆?」
孫沁張口咬下,倔強的眼芒筆直地望著他。她不會讓他稱心如意的,這五天內,她定要反敗為勝,重回「天水宮」,平反她被他收服的傳言。
「別這樣看我,我會害羞。」項沛棠將她的頭攬下靠在肩窩,用輕佻的笑語掩飾了真實的心思。
慶幸計策已被揭開,他可以假藉欺瞞的名義,不用再那麼拒她於千里之外。手在她的髮絲輕撫而過,項沛棠俊薄的唇自嘲地勾起。
要狠得下心,越來越難了,尤其在逐漸深入她的內心之後。
是什麼樣的境遇讓她是非不分?什麼樣的過往讓她連身世都能拿來說笑?除了算計、偽裝之外,她還懂什麼?在她的生命中,是否懂得什麼叫情感?
低著頭的孫沁沒發現,那雙她以為冷邪的幽邃眼瞳,如今正心疼地凝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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軟轎在繞過幾條大街後,來到富麗堂皇的黎府門前。
眾目睽睽下,項沛棠抱著孫沁走進大門,怕手環腳鐐被人發現的掩飾行徑,馬上被解讀為連路都捨不得讓佳人走的體貼甜蜜。
接到稟報的黎之旭和元綺夫妻倆連袂來到大廳,見識過人的他們沒像尋常百姓一樣大驚小怪,但她的身份加上「天水宮」神秘的傳聞,仍讓他們不禁感到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