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夫人是個沒見識的,這番想法,是來自於經驗。
她是前頭夫人的庶妹,前頭夫人留下一女兩男,臨死前逼著丈夫娶自家妹妹進門,又親自給庶妹灌下絕育藥,讓她斷了子嗣心思,專心照料自己的兒女。
她心想,葉氏出生不好,樣貌也不如自家姑娘,就算孩子生下來,身子定也傷了,之後,德王必會專寵三姑娘。
有這樣一個會掙錢又上進的女婿,自己和三姑娘又是親近的,日後有她這個丈母娘穿金戴銀的好日子過了。
「王妃這話說得在理,賜婚之後,昀康時常往咱門府裡去,與我們家的老太爺一見如故,說話投機,兩個人成了忘年之交,我們家老爺也說,滿京城,世襲爵位的不少,但新一代多數沒見識長進,往往御史幾個奏折,皇上就把爵位給摘了。
「可昀康不同,過去左氏和兩個兒子明裡暗地仗著王府勢力,做下不少天怒人怨的事兒,照理說這爵位是摘定了,可皇上不但讓昀康襲爵,還令他入朝為官,可見得皇上定是看重昀康。」
口口聲聲昀康,是爺允她這樣叫喚的嗎?他這樣討好一個無知膚淺的女人,是因為愛屋及烏,對儲三姑娘太喜歡嗎?
心酸得厲害,像被人用木杵搗爛了,漬上酸醋,可是葉霜喊不出痛,只能暗暗強忍。
第十三章 不被愛的才是第三者(2)
「都說家和事興,後院平靜,男人才有心思爭取功名,今兒個我帶三姑娘上門,主要是想讓你們姊妹多親近,日後兩人同心協力,好好伺候昀康。」說著,儲夫人向女兒點點頭,並用眼神示意。
儲三姑娘起身,微微屈膝,道:「允兒向王妃道安。」
「三姑娘別客氣,我身子重,扶不得你,快起來吧。」
這禮,她受不起,況且她很清楚,先前那個當姊妹的想法,在見到儲三姑娘同時,早已煙消雲散。
「怎麼還喊三姑娘,日後都是姊妹了,喊允兒親近些。」儲夫人熱切道。
葉霜笑而不應。
儲允兒轉過身,溫婉道:「母親,您讓我同王妃說幾句貼心話吧。」
「怎地,一見如故啊,才這麼會兒功夫就有悄悄話說?」儲夫人戲譫兩句,倒也沒堅持,便領著自己的丫鬟嬤嬤逛園子去了。
儲夫人一走,儲允兒視線定在葉霜臉上,柔聲道:「王妃對皇上賜婚這事兒,不知有何看法?」
「我的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的看法、王爺的看法。」葉霜答得滴水不漏。
她不是個有心思的,但枕邊人城府深,她不學幾手功夫,被吃干抹淨,還得替人洗碗燒灶,那就傻得太過,所以衛昀康在她面前拆下面具的同時,她也學會在外人面前戴上面具。
「王妃想不想知道,允兒對賜婚的看法?」
「三姑娘想說便說。」
葉霜望著她的臉,卻怎麼也生不出惡念,有的只是深切的危機感,一種快要被踢下懸崖的恐懼,讓她下意識地揪緊膝間裙片。
「但願一生一世一雙人。」儲允兒篤定說完,然後平靜地與葉霜對視。
這是警告?或是戰鼓初鳴?儲允兒想宣告自己對愛情的獨佔欲,順便提醒她,她的王妃位置再也坐不穩?
葉霜不禁怒了,但誰說惱羞成怒之後,就該橫眉相對、撒潑怒罵,那是市井潑婦的行為,好人家的女子,得深諳籌算智詐之道,得講究斯文雅致,就算是光火,也要做出一股淡定的尊貴味道。
當了一年王妃,骨子裡不成樣,但擺幾分款兒,還是做得到的。
何況,既然注定要面對,便乾脆一些吧,如今的她面對的是權威高手,明知必輸無疑,明知無法全身而退,但即使會死無葬身之地,她也不允許自己弱了聲勢。
回眸凝視,她是個虛張聲勢的軟傢伙,溫淡一笑,葉霜道:「三姑娘的心思是所有未出嫁女子都有的想像,只不過一旦踏入婚姻,現實便會沖淡幻想,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過是詩人的多愁善感,豈能當真?」
「王妃認為何謂喜歡?何謂愛情?」
「有人說,喜歡是淡一些的愛情,愛情是濃幾分的喜歡。但事實上,愛情不過是種上天賦與人類的生理反應,以保障子孫後代的繁衍不息。所以女人喜歡偉人英雄,男人喜歡溫婉淑女,說穿了,不過是生物本能在促使人們挑選條件最優異的人,生下最傑出的下一代。」
「這話代表……王妃對王爺無愛?」
葉霜眉心閃過苦澀,原本是有的,但現在,她必須一一收回。
因為恨會讓人陷入痛苦,可是只要不愛了,就能夠不恨。她的愛,在衛昀康遇見儲三姑娘、陷入迷亂時,受傷了;在他慷慨大方為儲三姑娘置辦聘禮時重創了;在他和儲家老太爺成為忘年之交,在他與儲姑娘魚雁往返、情詩織愛的同時,奄奄一息了……
現在她要做的決定,是要為她的愛情插管治療,還是拔管放棄?
她想,她不是喜歡苟延殘喘的女人。
「儲三姑娘何必計較這種事?」
「評估對手,不是每個兵家出戰之前要做的嗎?」
她似笑非笑地回望葉霜,那表情讓站在旁邊服侍的墨竹、墨菊氣炸了肚子。
這是侵門踏戶,來宣示地盤的嗎?好好一個大戶姑娘,學什麼地痞流氓?比她們這些奴婢還不要臉皮!
葉霜不同,她反而欣賞儲三姑娘的直言,至少她敢實槍實刀站在面前,告訴她戰爭即將爆發,各憑實力競爭掠奪,而不是面上與她結黨,暗地又捅她一刀,弄得對手死於非命,尚且厘不清死因。
不明原因地,明明是對手,明明是生氣加恐懼,葉霜卻無法厭惡對方,也許她是視覺系生物,也許她喜歡對方的磊落光明。
葉霜道:「如果我是三姑娘,我會把心力放在評估自己與王爺的感情上頭,而不是去評估旁人,就算今日我落敗,依王爺的優秀程度,難道日後不會有無數個三姑娘,抱持著與王爺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想像?」
儲允兒凝視著葉霜,不明白她怎麼可以如此雲淡風輕,她應該嫉妒、忿恨不平,言詞應該夾槍帶棒、犀利惡毒,怎麼能像在述說別人的事那般輕鬆?
這不行,她不生氣、不當潑婦,怎麼顯得出……
「王妃這話是想恐嚇允兒,還是想提醒允兒省心?」儲允兒的口氣多了尖刻。
「三姑娘想多了,不過是經驗之談罷了。願意參考,便撿起來聽聽,覺得我是恐嚇,便將之拋諸腦後,反正礙不著三姑娘什麼。」
「看來,王妃不將允兒當成對手。」抬起下巴,儲允兒做足勝利者的姿態。
「每個女人都把男人身邊的女人視為對手,事實上……」葉霜搖頭。
「事實上如何?」儲允兒凝睇著她,等待下文。
「魚說,你看不見我的眼淚,因為我在水裡。大海說,我雖然看不見你的眼淚,但我知道你的傷心,因為你在我心裡。聽出重點了嗎?愛情不在,不是因為第二個女人的存在,或是對手太強大,而是因為自己已經不在對方心裡。」
所以看不見對方的傷心,不在乎對方的哀愁,對對方的一切一切,都視若無睹。
而她,如果能夠滿足於偏安,不介意他的視若無睹,對手才是她需要考量的事項,倘若她要的是愛情,對手便沒有太大意義。
她終於釐清了,問題不在於是否妥協,不在於未來走向,而是在於,她早已經離開他的心,他的心裡,早已裝進另外一條魚,而她,害怕擁擠……
十數個日夜掛心,葉霜在與儲三姑娘的對談中理出思緒,她不禁失笑,應該早一點談談的,談開了,心結也就開了。
何必害怕、何必糾結,她需要的只是一點點勇氣和一些些不回頭的毅然決然。
「那……王妃還在王爺的心裡嗎?」
葉霜微哂。「三姑娘問錯人了,這話,你應該問王爺。」
儲三姑娘若有所思,輕言道:「王妃與我想像中的模樣有很大出入。」
「三姑娘何嘗不是出乎我的預料?」
「我們能夠成為好朋友嗎?」
葉霜搖頭笑道:「貓想和老鼠當朋友,獅子想與羊建立友誼,但幾百年來始終做不到,阻止它們的不是天性,而是角色立場。三姑娘是個直爽坦誠的好姑娘,但當我們的角色對立,勉強當朋友,只會讓對方覺得虛偽噁心。」
「我明白了。提醒王妃幾句,日後我嫁進王府,雖不會刻意針對王妃,卻也不願意有人妨礙我的愛情。家裡已經買下隔壁的院子,以後咱們各過各的,少見面、少心生怨慰,當不成朋友,至少別心懷怨恨,王妃意下如何?」
到時,一切都與她無關了,她怎會在意有沒有新院子?
微笑點頭,葉霜回道:「三姑娘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儲允兒見她依舊不生氣,還是一臉的無所謂,不免感到困擾,這……讓她怎麼跟那個人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