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容容昂首,笑看著一拂飛過天際的大雁,這一刻,她想起了藥師當初對她說過的話。
有些傷害,一旦造成了,就不能再恢復成原來的模樣,就如同破鏡不能重圓一樣,一朝破碎了,那裂痕永遠都會存在……
薄薄的淚光,泛上她含著淺笑的美眸,在一開始,藥師就老實告訴她這些話了,而她,竟然在這一刻,才開始真正悲傷了起來。
還是不要告訴他吧!
她回過頭,望著來時路,彷彿在看著被自己遺落在後頭,再也見不到的那頂氈帳,以及她的男人,風乍吹起,揚起她墨似的黑髮,狂亂得如同她此刻繚亂的心緒,但在這同時,她又覺得很平靜。
因為,她已經做好了決定,知道這決定,對誰都好。
第10章(1)
當夏侯容容再回到「龍揚鎮」時,芍葯花已經盛開,奼紫千紅,恰人的香氣隨風四處飄散。
眾人訝異她竟然是一個人獨自策馬歸來,不過,他們卻不敢多問,聽從她的命令,在芍葯盛開的花園裡擺上酒食,卻不急著邀請客人,飄散著食物香氣與花香的園子裡,只有老譚與婉菊幾個人,而她一個人獨自站在幾盆芍葯花前,知道她的客人不必去請,他不久以後就會自動到來。
「夫人,是風爺回來了。」老譚得到通報,過來她身邊說道。
「讓他過來。」
說完,她沒有回頭,知道喬允揚已經走進園子裡,就算不看他此刻瞼上的神情,也知道他心裡對她的不告而別感到忐忑不安。
「婉菊,給我一把剪刀。」她笑著對身旁的人說道。
「是。」
婉菊讓人取了一把剪刀過來,交到主子手裡。
夏侯容容就著花萼,剪下了一朵開得最美的紅色芍葯,將剪刀遞回到婉菊手裡,轉過身,捧著花走到喬允揚面前。
「這花,給你。你知道這朵花的意思嗎?」
喬允揚俯首,看著她遞到他手裡的那朵紅色芍葯,當那柔軟的花瓣碰觸到他的掌心時,一瞬間,他的心感到冰涼。
她贈他芍葯花!
芍葯,既名將離,又有一名喚做離草。
她的意思是要他離開嗎?!
夏侯容容沉默著沒有回答他,只是輕淺地勾起一抹淺笑,歎了口氣。
這瞬間,他的胸口揪痛得快要喘不過氣,卻也同時想起了芍葯花的另一個意思,是欲結恩情之意!
「究竟,你送我這花,是結,還是解呢?」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心害怕得在打冷顫,就怕她的回答是「解」!
她淺笑地瞅著他,緩慢地吟念道:「溱與洧,方煥煥兮。士與女,方秉藺兮。女日『觀乎?』士日『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洶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譫,贈之以芍葯。」
「容容,你就好心一點,給我一個痛快吧!」他忍不住泛起苦笑,就算是面對千軍萬馬,他的心都不曾如此膽怯過。
「聰明如你,會不懂嗎?聽說,溱河與洧河正是春水碧波蕩漾,男男女女,正手持著藺草在遊樂,女子問:『要去看看嗎?』男子回答:『已去過了!』女子說:『請你再去陪陪我。』那河畔,真是寬敞,真是快活,男子與女子互相調笑戲譫,贈了一枝芍葯,與對方訂下了約。」
「所以,是『結』嗎?」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口窒了一窒。
「也不是。」她笑著搖頭,看著眼前的男人被她耍得團團轉的痛苦表情,不由得笑得更加開懷,彷彿一個淘氣的孩子,「我送你這朵芍葯,不是『結』,也不是『解』,是想要『約』。」
「你想約什麼?」他低沉的嗓音溫柔得不可思議。
「我現在……想去一個地方,我知道你曾經去過了,或許,會不想再去了也不一定,但是,我真的很想再去一次,你就陪我再去看看吧!」她哽咽著,豆大的淚珠潸然滾落頰畔,伸手握住他捧著芍葯的掌腕,「我要你陪我,請你陪我……一起再回到我想要的從前,可以嗎?我想要回到過去,我們的過去!這些年來,我無一刻不想要回到的過去!喬允揚,你就陪我,陪著我再過一次……那段從前的日子吧!」
「好。」他心痛著,對她點頭。
「這次,不可以說走就走,扔我一個人。」
「好。」他又點頭。
「這輩子,如果注定必要有人扔下另一個人,就只能由我扔下你,只能由我,知道嗎?」
不知怎地,她這話在他耳裡聽來,令他有種不祥的感覺,教他的心口為之揪悶,好半晌答不上她。
「回答我,知道嗎?」她的口吻變得強硬,逼著他覆允她。
「好,聽你的,我知道了。」
在她的逼迫之下,他不能不答,卻是答得不情不願。卻在下一瞬間看見她美得傾城的笑顏之時:心折臣服,一切聽憑由她……
春暖還寒,紅梅點點,在一片雪地之間,顯得格外顯眼嬌艷。
夏侯容容,年二九。
今兒個正逢元宵,大街小巷上都是一片燈火通明,一整年裡,唯有近元宵這三日沒有宵禁,所以人們歡喜地賞燈逛夜市,一片歌舞昇平。
不過,今晚的夏侯家,比外面的街市還熱鬧,因為回娘家省親的夏侯容容偏挑在今天臨盆生產,裡裡外外,大夥兒忙成一片,既緊張又期待,據老一輩的僕婦看表小姐的肚子形狀,說這胎絕對會生女兒。
在她與喬允揚復合的隔年,便產下一子,取名風靜,這些年來,就一直沒再傳出動靜,沒料到隔了多年,又再有孕。
這消息樂壞了老太爺,說他就盼著自個兒的容丫頭能再生個女娃兒,要長得像娘親,日後又是個美若天仙的人兒。
新生的喜悅,沖淡了這一年老太爺病重的哀傷,就連年夜圍爐時,老人家也只是出來露了一下面,便喊著說累,要回房去歇息。
而在這之前,夏侯容容接到了一封平安信,信上明明是報平安,她卻不停地掉淚,隔日便收拾行囊,帶著喬風靜回京城,不到半個月後,喬允揚把「懷風莊」的事情交代給手下之後,也追隨陪愛妻回娘家,一直從冬至就待到了春節,然後是元宵。
果不其然,如老僕婦們所說,夏侯容容在元宵的夜裡,誕下了一名女嬰,她讓喬允揚親手把孩子交給年方六歲的兒子,要他將妹妹抱去給太太爺,叫他告訴太太爺,幫妹妹取個名字。
一干人看著六歲的男孩抱著初生的女嬰,個個都是心驚膽跳,在他跟前跟後伸手小心護著,一路將他護送到夏侯清的寢院去。
那景況,看在夏侯容容與喬允揚眼裡,都是覺得有趣好玩。
喬風靜抱走妹妹不到兩刻鐘後,一個人回來了。
「娘!」
「妹妹呢?」剛生完女兒,渾身乏力的夏侯容容躺在丈夫的懷抱裡,看兒子一個人回來,微笑問道。
「留在太太爺身邊了,他說要好好看看妹妹的模樣,叫我回來告訴你們他給妹妹取的名字。」
「太太爺給妹妹取了什麼名字呢?」喬允揚笑問。
「東曉,意思是從東方天空升起的初曉。」喬風靜雖然才六歲,但眼眉之間已經可以看出有六七分似他親爹,不只外表,就連個性與才智,都可以看得出來盡得其父真傳。
「東曉?」夏侯容容喃念了一遍,握住她夫君的大掌,抬眸與他相視,「喬東曉,是個好名字,太爺爺給咱們女兒取了個好名字!」
今年的夏季,天候好得異乎尋常,風兒徐暖,藍天白雲。
夏侯容容,才正要滿三十歲。
雖然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娘親,但眼眉之間的嬌媚,卻如初開的花兒般柔嫩,大半年過去,她才終於接受了太爺爺不在人世的事實。
此刻,「零海」畔,微風徐徐地吹著,夏侯容容牽著喬允揚的大掌,她在前,他在後地走著。
驀然,她停下腳步,與他並著肩凝眺海面,風吹動他們一紅一黑的袍服下擺,翻騰得宛如波浪一般,在藍天白雲與清澄的湖海之間,他們身上的顏色,是最搶眼的存在。
夏侯容容轉眸笑視她最心愛的男人,柔軟的嗓音帶著一絲勸誘,「你唱那首蒙古歌謠給我聽吧!我愛聽的那一首。」
「我怕自己唱得不好。」喬允揚笑著搖頭。
「沒關係,我不會跟你計較。」
聽她一副「我大人有大量」的說法,令他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大掌執住了她纖細的柔荑,深吸了口氣,以蒙古語吟唱著那首帶著哀傷的歌謠。老哈河水,長又長。岸邊的駿馬,拖著韁。美麗的姑娘諾恩吉雅,出嫁到遙遠的地方。當年在父母的身旁,綾羅綢緞做新裝。來到這遙遠的地方,縫製毛皮做衣裳。海青河水,起波浪,思念父母情誼長,一匹馬兒做彩禮,女兒遠嫁到他鄉。
聽他百般不願出醜,卻仍舊為她唱歌,讓她不由得笑得很甜,只是那甜美的笑裡,摻揉著一點苦澀,她望著「零海」湖水,怔怔地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