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是個不孝女。
「發什麼呆呢?快吃吧,菜都要涼了。」老杜提醒。
「喔,是。」她愣了一下,忽然放下筷子站了起來,歉然道:「杜爺爺,我差不多飽了,您待會兒吃完碗筷要放著給我洗哦,我先去打電話了。」老杜微微一笑,「你慢慢跟家裡人聊,不打緊的。」
「不行!一定要留給我洗,拜託。平常我已經太受您的照顱了,年輕人如果被老人家照顧得無微不至會折福的,而且您年紀不小了,要注意筋骨,昨天不是還腰痛嗎?」
「你怎麼知道我昨天腰痛?」
「昨天下午換玄關燈泡的時候,您不是換到一半就突然變僵硬了嗎?後來您的動作就很慢很慢……」她頓了下,不好意思地道:「還有。我也聞到沙隆×斯藥膏的味道。」老杜曉得神情有點尷尬。
「杜爺爺,這沒有什麼好尷尬的。」她溫柔地道,「保養身子是很重要的,今天晚上我燉的黑豆排骨湯很滋補,對骨頭很好,您多喝點。」他一愣,心口不禁暖和了起來。「難怪你今天在市場堅持要買那個烏漆抹黑的黑豆。」
「這是以前常挖竹筍送給我們吃的阿通伯他阿祖的獨門秘方,他說很有效喔!」她難掩熱切地道:「還有,春來嬸也有說,花生燉豬腳也很不錯,除了膠質豐富可以補充鈣質和軟骨組織外,同時還有很強的豐胸功能──」
老杜又是感動又是忍不住笑了。「豐胸我想是不用了,看有沒有能治腦漿凝固症的,唉,少爺很需要。」
「真的嗎?老闆腦子有病?」戴春梨大吃一驚,不知怎地眼眶紅了起來。「那怎麼辦?很嚴重嗎?」一定很嚴重!狂牛症會讓腦子海綿組織化就已經很可怕了,這個病卻會讓腦漿凝固化……她聽說腦袋有病變的人常常會脾氣突如其來的失控、暴躁,連自己都沒有辦法自制。
難道是真的?老闆脾氣古怪性好發飆就是這個原因嗎?
天啊,她真不應該,老闆都生病了她還故意讓他日子不好過……戴春梨慚愧難過到說不出話來。
「噗!」換克牌臉的老杜首度噴飯。
她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哈哈哈……」老杜笑到前俯後仰。「嚴重、嚴重……非、非常嚴重……哈哈哈……」
戴春梨呆呆地望著他,不明白為什麼老闆生了病,杜爺爺還會笑成那樣?就連只跟老闆相處了一個多星期的她,在知道這個不幸的消息後都忍不住想哭,胸口酸痛糾扯到無注自抑……等一下,看杜爺爺笑成這樣,剛剛八成是在騙她的吧?
「杜爺爺,世上沒有腦漿凝固症這種病吧?」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當然沒有!春梨小姐,你還真信哪?」老杜笑完了以後,突然心情沉重地歎了一口氣。「你實在太單純了!太單純不好,在這個社會上是生存不下去的。」她一怔,心頭登時滋味複雜難辨了起來。
她也知道太單純不好,無法應付這個社會的詭譎多變,人家說的只是場面話,她卻老以為人家同她熱誠相待,總是要受傷了、吃虧了、跌倒了,才知道原來從頭到尾都是她自作多情會錯意。
聰明伶俐一點的人也許會從此變得油滑、幹練、圓融,可是像她這麼笨的女孩完全改變不了本性,也只能傻傻地、默默地埋頭做事,把吃苦當吃補,至少她不會於心有愧,也至少不會變成一個壞也壞不成,好也好不了的四不像。
也許她還是適合住在淳樸的梨山上,在大太陽底下種菜澆水,高麗菜不會在背後放冷箭,夜裡滿山的蟲嗚聽不見人們指桑罵槐竊竊私語的聲浪。
瞧!她來台北一個多星期,雖然接觸到的除了老闆和杜爺爺,頂多是清潔公司派來的打掃人員,但她還是沒辦法適應這個地方。
除了豪宅太豪華,生活太戰戰兢兢,她還常常惹老闆生氣,就連想要挽救梨山家園的命運,除了試圖用一片赤誠真心感動老闆之外,其它的也別無良策。
「杜爺爺,我想還是梨山比較適合我吧……」她神情落寞的開口。「也許我根本一開始就做錯了,我不應該未經深思就貿貿然跑來找老闆的。他說得對,這不過是一件簡軍的商業交易,在商言商,有人要賣土地,他就有權利出錢買下來,對吧?」
「呃。你誤會了,我不是要趕你回梨山。」糟了!老杜臉色大變。
戴春梨眼眶發熱,勉強扯出一抹微笑。「其實是我們的錯,是我們擺不平自家人的事,還害老闆要花一大筆冤任錢……如果我是他,我也會很生氣的吧?也許他會以為我們這一家人根本就是詐騙集團,一個先出來說要賣地,等他付了訂金,又冒出一個說他沒有權利買地,根本就是存心要騙錢的。」肯定是這樣的。也難怪老闆早上會對她發火,除了她的笨手笨腳自以為是,還有絕對就是他晚上睡覺的時候越想越生氣,所以一早起床才會火氣那麼大。
她的眼淚偷偷掉落了一顆。
老杜登時慌了起來。「春梨小姐,事情不是這樣子的,你、你不要想太多啊,老杜我剛剛只是開玩笑的,真的!單純好,單純是這世上最稀奇的珍寶,單純的人應該要列入國寶級動物,跟那個櫻花鉤吻鮭一樣──」她想笑,可是更想哭。「杜爺爺,謝謝您,可是我知道自己是什麼德行。」她的存在,只是徒增人家的不自在,既然這樣,她還有什麼臉留在這裡白吃白住呢?
如果真想改變什麼,應該回去找媽媽說個清楚才對吧?
「杜爺爺,謝謝您這些天來的照顧,我會永遠記在心底,以後有機會一定會報答您的。」她幡然醒悟,毅然決然地道:「我這就去整理行李!」
「什麼?!等等,不是這樣子的──」老杜差點急出心臟病,連忙追了上去。
慘了,要是少爺回來知道春梨小姐走了,還是被他無心的幾句話給「弄」走的,他就算多年苦勞外加「年老色衰」,也擋不住少爺那洶湧可怕的怒氣啊!
而且春梨小姐要是走了,少爺又會變回那個冷冰冰、死板板的人型印鈔機,這樣他老杜可怎麼對得起天上的老爺呀?
因為怎麼勸都勸不退戴春梨想回梨山「終老一生」的心意,所以老杜最後只能使出終極絕招──他掏出那一大串鑰匙,毫不費力地挑出了那間小客房的金色鑰匙,喀啦一聲,就把人鎖在房問裡。
「春梨小姐,失禮了,可是我不能在少爺回來前讓你離開。」他盡忠職守地在門外喊道。
扛著行李,包包和水壺掛了一身的戴春梨整個人傻眼了,不敢相信老杜竟然會把她鎖起來。
「杜爺爺。您別跟我玩了,我是一定得回家的呀!」她開竅得太晚了,現在才想到買不買地除了操之在雷行雲手上外,問題的疲結還是在說什麼都要賣地的媽媽身上。
要是她在這頭好不容易拚死說服了老闆放棄買地,放棄控告他們蓄意詐欺和討還違約金,結果媽媽在那頭又找到另外一個買主要買她家的地……最重要的是,老實又容易心軟的阿爸手上那顆土地共同持有人的印章,絕對不能同意借媽媽蓋,不然的話就算她跑斷了腿,磕破了頭也挽救不了高麗菜田的命運!
她越想越心急,真想直接用飛的飛回梨山,早媽媽一步把阿爸的印章收起來,偏偏杜爺爺在這時候還把她鎖住。
「春梨小姐,你還是等少爺回來再說吧。」老杜是吃了秤跎鐵了心了。
「杜爺爺,快幫我開門,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趕回梨山啊!」她拚命捶門大喊。
「我什麼都聽不見。」老杜充耳不聞,索性又裝老人癡呆,自顧自地走下樓去了。
「杜爺爺?杜爺爺?」天啊!她都快急昏了。
可是門外靜悄悄,顯然老人家已經腳底抹油溜了。
戴春梨頹然地坐在大床上,身上水壺和包包撞成一團,她的心也沉重地直直撞入胃底。
怎麼辦?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都怪她笨、遲鈍,怎麼直到現在才想明白呢?她在知道是媽媽要賣地的時候,就該轉身衛回梨山去找媽媽,把事情說得一清二楚才對呀!
戴春梨真想一頭撞死算了。
只是在這之前──她倏地站了起來,跑到床頭櫃邊抓起了電話,按下熟悉的電話號碼。
「喂?阿爸,是我……」深夜,雷行雲開門走入客廳時,發現屋內有種奇異的靜悄悄。
太靜了,就跟一個多星期前那樣死寂沉沉,靜到他覺得渾身不舒服起來。
平常邢個雞婆的丫頭都會坐在沙發上等他下班回家,滿臉陪笑地奉上一杯熱騰騰的人參茶,然後再被他嫌棄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頭子,喝什麼人參茶?給我一杯咖啡!」突然間,他胸口有種灼熱離當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