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如此抵了命執著要保住他的孩子,陸祈君心頭痛不堪言。
「別任性,盼兒!」他一咬牙,張口含了藥汁,俯身貼上她的嘴,強灌湯藥。
「唔——」她緊閉著,不肯喝。用力別開頭,使盡了力將藥碗一翻。
「陸盼君!」他氣吼,又惱又急。「你非得惹我生氣嗎?」
「你……走開……」她傷心泣喃,好怨他鐵石心腸,賭氣指控。「你……不要我了……不要我……就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為何……他總能如此冷靜?難道他一點點都不會捨不得嗎?
她哭得慘慘切切,神志游離,渾身都是撕扯般的劇痛,卻仍記得他對她說過的一字一句,哭著泣求。「我不要……和離,你……不愛我喊哥哥,我不喊……以後都不喊了……別趕我走……別……不要我……」
「你這笨蛋!你以為這世上沒了陸盼君,我真能獨活嗎?」他心痛難言,逼出了真心。「你以為我真捨得不要你?若不是為了讓你擁有你真正想要的幸福,我說什麼都不會放手。盼兒,我可以接受失去你,也可以接受你不愛我,只要你仍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笑著、快樂著,我可以身邊沒有陸盼君……」
他啞了聲,淚水跌落,一顆顆落在她頰畔。「可我不能接受,這世上沒了陸盼君……一直以來,總以你的情緒為依歸,世上有你,才懂方向……」
沒了她,他會茫然得不知如何度過往後人生,不知還能為誰而活……
「原來……」這才是他的真心話,原來,他愛她如此癡狂。
她閉上眼,默默落淚,為他心痛。
「所以盼兒,算我求你好嗎?把藥喝了。」他端來第二碗剛熬好的藥汁,含了傾身渡入她口中。
淚,不曾斷過。她啟唇,飲下了藥汁。因為懂得,她身上有他的冀盼,他的人生……
她,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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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沒了。
盼兒小產,病了一場,虛弱地臥床調養。
七月夫妻,宛如夢境一場,醒來,什麼也不留。
也好。
他親手葬了那已然成形的血胎,笑著落淚。與她之間的最後一丁點血脈牽繫都斷了,斷得乾淨俐落,她更能無罣無礙地追尋她的幸福——
在能夠下床走動時,陸盼君不顧旁人阻止,撐著虛弱的身子,堅持前往陸氏祠堂。
歲兒說,哥哥這幾個夜裡,都躲在祠堂裡,親手刻著他孩子的牌位。
她站在祠堂外,他沒發覺,一筆、一劃、深重地刻鏤,神情空茫而憂傷,刀鋒劃傷了指腹,他渾然未覺,和著血,流著淚,刻著。
陸氏子孫 敬萱之牌位
父 陸祈君 母 陸盼君立
拋下刻刀,他捧著牌位,無聲痛哭。
他不是不在乎這孩子,只是在她的性命之前,他不得不捨,親自餵下湯藥,親手結束孩子的生命,他所承受的痛,比誰都要深重。
做了選擇的不是她,痛與罪他先了一步承受下來,在她醒來之前,一切已然結束,可親手接過自己絕了生息的孩子,看著成形的血胎,他又該是何等心情?
難怪,他每夜無法成眠,呆坐祠堂伴著孩子到天明。
來到他身邊,掌心輕搭上他顫動的肩,他仰首,來不及掩飾的淚滴落她掌心,他狼狽欲避,她不讓,扳回他,緊緊摟著,收容他的淚、他的慟。
這是頭一回,他從不在她面前落淚,再多的苦總藏著,不教她知曉。
「是男孩兒?叫敬萱嗎?」
「是……」嗄啞的嗓子應道。
敬萱。
縱使無緣來世上一遭,仍要孩兒謹記椿萱,莫怨爹娘。
他週身散了一地的嬰孩用品,全是她一針一線備上的,一旁火盆燒著,餘燼未熄。
她默默拿起嬰孩肚兜,往火盆子裡堆,一歲衣物、兩歲、三歲……兩人一同燒盡了足七歲的衣物小鞋。
她問:「這樣,應該夠了吧?」一直到七歲,都不怕萱兒在那裡冷著、沒衣裳穿。
「是夠了。」她準備了很多,萱兒看見,會開心的。
「那,咱們回房去了,好不好?」她不願將他一人獨留於此,孤單承受失子之慟。
他起身,扶了身子猶虛的她回房,躺下安歇後便要離去。
「你去哪?」纖指牢扣他手腕,沒放。「你的床、你的枕在這,空著。」
他沒爭辯,依言躺下。
他好累,身與心已不堪承載。
閉了眼,便再也撐不住倦意。數日來總是一合眼,便聽見孩子哭聲,痛楚夜夜囓食心房,不能睡,難以合眼。
她溫柔掌心輕撫,暖暖溫嗓滑過心扉,奇異地撫平疼痛。
「我在這兒,你好好睡。」一直以來,總是他在守護她、憐惜她,如今,換她來守護他、憐惜他的傷與痛。
數日來,他頭一夜安睡至天明,在她懷中。
第十章
哥哥又避著她了。
她心裡明白,他若存心避她,她是怎麼也見不著他的。
沒法兒,只得求助爹娘、福伯,甚至連歲兒都幫上一把了,偷偷跑來向她密告哥哥的行蹤。
「剛回來,在書齋是嗎?」她拎了裙擺前去尋人,再耽擱片刻,又不曉得得上哪兒去找人了。
陸祈君拿了幾張單據,正要再往店舖子裡去,開門一見那道朝這兒來的身影,轉身便要避開——
「陸祈君,你敢走!」
他步伐頓了頓,她走得急了,猶虛弱的身子不堪負荷,步子顛晃了下,仍是堅定走向他。
他暗暗握拳,忍住不上前去攙扶。「你身體還虛著,不在房裡頭靜養,跑出來做什麼?」
「找你。」他不避她,她又何須四處跑?
「我……我還得回鋪子裡忙,有事晚點再——」
「陸祈君,你是懦夫。」不待他推托之詞說完,她溫柔低斥。
「……」是,他是懦弱,害怕面對她。
婚姻,一紙和離書已然結束。
孩子,一碗湯藥歸了塵土。
情愛,一生不曾擁有過。
如今他倆之間,還剩了些什麼?是什麼也不留了……
情急中說了那些原是一輩子也不打算讓她知曉的話語,他已不知如何面對她。
他不想……面對相顧無言的憂傷,害怕見到她愧負的眼神……
「為何沒勇氣聽我把話說完?」他就這麼絕望,絲毫不想再為他倆的將來努力?明明……都堅持那麼久了。
他歎息。「好,你要說什麼?我聽。」
「我有東西要給你。」她自袖中取出早已繡妥,卻始終無法交至他手中的繡荷包。「這我答應要為你裁製的,你收著。」
她要說的,就是這個?
他垂眸,掩去那抹黯然,接來繡荷包瞧了眼。
最後,她還是只繡了隻鳥,單飛。
她終究,沒能堅持比翼雙飛……
「我後來想了又想,懂了你的意思。比翼,又名鶼鶼,一目一翼,不比不飛。於是,我繡成了對的比翼雙飛。」
陸祈君細瞧,果然一旁繡了小字——比翼成雙,相得乃飛。
他呼吸一窒。
她這意思是……
心亂了,雙手竟顫抖得握不住繡荷包。
柔嫩掌心憐惜地包覆住他。「我找了好久、好久,尋那與我相契相合的一目一翼,曾經以為就是武哥了,可在他之前,那最初教我動了心卻硬生生拔起情苗的人還在我心底,紮了根,七月恩愛夫妻,不能忘。
「哥哥,我答應過,要與你直到百年。咱們離百年還有好長一段路,一目一翼,你要我去哪裡?我不能飛——」
這番話,多教人、心動……
若在更早之前,她如此對他說,他這一生死也無憾了,可偏偏……
他退開,神情不見歡悅,扯開唇角的淺淺笑紋裡,竟藏了抹哀傷——
「盼兒,你無須如此。」愛與不愛,如何作假?如何勉強?強迫自己說出違心之論又是何必?他不需要她的愧疚。
他不信她!
看他的神情便明白,他以為她在安慰他。
「我說的是真心話!」
他冷然抽了手,拉開距離,避著她。「這些真心話,陸武回來之前,你為何不說?這些真心話,我遞和離書時,你為何不說?這些真心話,你有太多太多機會可以說,為何偏偏是我捨了孩子、對你道出心意時,你才來說?盼兒,失去孩子,我確實心痛,可我就算一無所有,也不會希望你放棄自身的幸福同情我。」
「我不是在同情你!」天,他是想到哪裡去了?她又慌又急,他的神情告訴她,他又被她傷了一回——
「哥哥,聽我說!我是認真的,我和武哥已經過去了,我心裡頭的人是你,真真確確——」
「若真是我,為何見了陸武,就全然忘了我、忘了有孕在身,急著尋他?為何在陸武面前,連瞧我一眼都不敢?為何那些個夜裡,背過身無法面對我?為何……為何連我的名,都不肯喊……」那每一聲哥哥,都在提醒他,只是兄妹,她心裡頭的人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