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陸靜深終於清醒過來時,聽見陸靜雨問他:「大哥,劫後餘生的感覺怎麼樣?」
他不知道陸靜雨所說的「劫」,指的是他跟寧海之問的糾葛。從昏睡中醒來的陸靜深開口第一句話只是問:「寧海在哪裡?」
「你不是給了她一張離婚協議書?」回答的人,竟是一臉似笑非笑的陸雲鎖。他剛剛走進病房,就聽見陸靜深在找寧海。
陸靜深皺著眉,還是那一句:「寧海在哪裡?」
陸雲鎖走到病床前,伸手在陸靜深面前晃了晃。「你,看得見了嗎?」
王醫師說手術沒有失敗,術後復原情況也良好,解除了陸靜深可能癱瘓的疑慮。但,視力呢?他看得見了嗎?陸靜深的眼睛原本就沒有外傷,光從外表來看,實在看不出他到底復明沒有。
只見陸靜深眉頭深鎖,似乎渾然不覺陸雲鎖就站在他面前,他對著空氣道:「你們誰好心告訴我,我太太現在到底在哪裡?」
接獲陸靜深已經清醒的通知,王醫師很快便趕來了。檢查過後,他表情有點詫異地道:「奇怪了,陸先生的眼睛——」
「王醫師。」陸靜深揮手打斷他的話。「我現在不想討論病情。我要見我太太,這些人——」他右手沒有焦距地胡亂指著週遭的人,其中包括陸雲鎖、陸靜雨和錢管家等人。「沒一個人肯告訴我,我太太到底在哪裡。」連錢管家都不肯說出寧海的下落,讓他不得不心生疑慮。
聞言,陸靜雨和錢管家拚命對王醫師擠眉弄眼,王醫師輕咳一聲,安撫道:
「陸先生你別急,陸太太早先體力不支,暈了過去,正在隔壁大樓的病房休養,你剛醒過來,還得再詳細檢查一番。不如你先休息一下,等會兒我替你安排檢查,確定你百分之百恢復健康了,我再請陸太太來探視你,也好教陸太太不會太擔心,如何?」
陸靜深沉默了半晌,才問了一句:「她好嗎?」
陸靜雨連忙答道:「嫂嫂沒事,大哥你放心。」
「錢管家?」陸靜深又喚。
錢管家趕緊上前說道:「先生放心,太太很好。」
「……別讓她再離開我。」說著,陸靜深轉過頭去,閉眼道:「王醫師,麻煩你盡快替我安排檢查。另外,病房太吵了,除了我太太以外,我住院這段時間謝絕探病。」
由於病人的態度太過強硬,沒奈何,眾人陸續離開病房之際,陸靜深突然叫住王醫師。「王醫師請留步。」
王醫師留步了。
確定病房門關上了,陸靜深方道:「關於我的眼睛,我有一些私人的問題想跟你討論一下。另外,請你誠實地回答我,我太太現在到底在哪裡。」
寧海打完一袋點滴,又睡了半天後,醒過來便走了,沒跟任何人交代去向。
她離開時,還是寒冷的冬天,年節將近,在濃濃的團圓氣氛中,一個人搭車獨自南下,來到杜瑪莉最後長眠的那座小鎮。
時序恍恍而過,她也放任腦袋空空,不去想任何事。
直到二月底的某一天,她突然想起來這陽光明晃燦爛的一天,是她結婚滿一週年的日子。
走出鎮上唯一的一間旅館,她帶著瑪莉遺囑中留給她的那把鑰匙,信步前往同樣位於小鎮裡那棟二層高的小樓房——房子的地址自然是找程律師要的。
九重葛爬滿了磚紅色的長牆,離花銅窗台像是有公主住在裡頭,隨時準備放下她的長髮來。可惜這棟小樓已經有段時間無人居住,如今那紅牆的外觀顯得有些斑駁。奇異的是,小窗台上的盆花居然還生意盎然地吐著春信,使小樓荒而不廢,隱有生機。
寧海用那把鑰匙打開銅雕大門,久無人開啟的門發出吱啞的聲音,陽光躲在她身後,門一開便逮住機會照進屋子裡。
她花了幾秒鐘的時間才適應屋裡的黑暗,而後她愕然地看著屋裡那人轉過身來——
陸靜深轉過身,似笑非笑地看著打開屋門的女子。
「你是誰?」他問話的同時,正步履優雅地朝她走來。
寧海怔注,看著他行動自如,毫無困難地走向自己,聲音頓時哽在喉間。
「你是誰?」他在她面前三步遠的距離站定,眼底隱有流光溢采。
「你……你看得見我?」下意識地,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揮了一揮,說話時也故意壓低聲音,使得原本就帶點冷調的嗓音聽來有些神秘。
他輕笑一聲。「我不應該看見你嗎?你是鬼魂還是小精靈?」
「我不是這個意思。」寧海慌慌張張地搖著頭。
王醫師明明告訴她,他的手術雖然沒有失敗,但眼睛也沒有復明。知道他醒來時,她慌慌張張地再度逃走,並不是不愛他,只是對自己沒有信心。
「那你是什麼意思?」他咧了咧嘴,笑問。若非一束陽光投射在他半張俊顏上,而他並未因此融化,寧海幾乎要以為他是久居棺材裡的吸血鬼——他看起像是很想用牙齒咬她。
寧海驀然後退一步,卻被屋外的陽光照得眼花。
眼前的他突然領悟道:「啊,我知道你是誰了!」
他認出她了?寧海猛然一驚,右手搗著心口想要否認,卻聽他笑道:
「你是鐘點女傭。對吧?」
寧海一口氣提不上來,險些岔了氣。她瞇起眼,咬著牙問:「鐘點女傭?」
「是啊。」陸靜深指著身後久無人居的房子道:「這是我姨母生前置辦的房子,她過世後就一直沒有人使用,裡裡外外都有點荒廢了。昨晚我到這裡時,發現屋裡都是灰塵,就聯絡了清潔公司,請他們派一位女傭來幫忙整理屋子,等了半天都沒人來,今天才等到你。」
聽完這一串話,寧海總算稍微搞清楚目前的狀況。
這個男人昨天就到了!顯然他早就知道瑪莉擁有這棟房子。只是不知道他突然來這裡做什麼?
迎向寧海懷疑的眼神,他說:「我姨母就葬在附近教堂的墓園,我很想念她,想來這裡看看,就來了。你來得正好,這裡就交給你了。」
說著話的同時,他走出屋外,順手戴上一副墨鏡。「我有點懼光,不介意我戴著墨鏡吧?」他轉過身看著她。
「你的眼睛……」寧海想問又不敢問。
他修長的手指優雅地推了推鏡框,嘴唇微微往上彎。「車禍失明過一段時間,動了手術才復明的,還有點後遺症,對光線敏感。」
「原來如此。」她聲音低低地說。仍不明白一個月前,王醫師為什麼告訴她,他的眼睛還是看不見。既然現在看得見了,當時他應該就已經復明瞭才是。
「小姐……你走神了。」陸靜深笑問:「有什麼問題嗎?」
回過神來,寧海連忙搖頭.
「那好,你先替我把屋裡打掃乾淨,晚一點再來整理屋前這片小花園。這是一半的薪水,另外一半等我回來再付。」他遞給她五千元。
寧海默默接過那五張干元鈔票,默默收進口袋裡。「先生要去哪裡?」
「去墓園。對了,替我瞧瞧,我穿這件紅襯衫好不好看?聽說我的姨母生前最愛這個顏色,說是有精神。」
說完他就走了,從頭到尾沒有發現站在他面前。被他誤認為鐘點女傭的女子是跟他結婚滿一週年的妻子。
對此,寧海心生一股無以名之的痛楚。
知道他手術算是成功時,不是沒想過,如果有一天他真的重見光明了,看見了真正的她,會不會覺得很失望。
過去他看不見時,她就是他的眼。他透過她眼中所見,描繪出想像中的圖景。那時他碰觸她,像碰觸世上最珍貴的寶石那樣,溫暖的手經常撫過她的輪廓,在她耳邊頻頻低語她的美好。
他總說:「寧海,你好美。」沙啞的聲音中藏著壓抑的情yu\\。
然後他們會沉淪在那美好的yu\\\望中,一夜又一夜。
想像總是美好的。
寧海心裡也許始終認為,陸靜深並沒有看到真實的自己。他所想像的她,也許只是錯覺與虛幻。
畢竟在鏡子面前,她從不覺得自己有多美。
會娶她,是因為當時的他別無選擇。他失明了,瑪莉半威脅、半逼迫,他不得已才娶了她。起初他對於他們的婚姻就算談不上後悔,卻也是淡漠的。
而今他看得見了。就在剛才,她冷不防站在他的面前,讓他原原本本地看了個仔細。她注意到他的眼底沒有驚艷,更沒有波瀾,那一瞬間,她有種自己在他生命裡成為一個路人甲的感覺。
原來,這就是陌路相逢……
不意外他認不出她,她只是覺得有點受傷,還有點……難過罷了。
一塊潔淨的白手帕遞到她面前時,她猛然抬起頭。「你……」
「小姐,你在掉眼淚呢。」他眼裡不無關切地道。「是想起了什麼傷心的事?」
寧海怔怔接過那條手帕,在手裡扭著,才一開口,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