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骯髒,他心裡清楚,面對這混亂的塵世,傾聽那些虛偽的言辭,他心裡就像燃著一把火,常常都有一股想要破壞什麼的衝動。
六年前,當他被通知父親死亡,請他回台灣處理喪事時,整個喪禮過程中,他沒有掉半滴眼淚;像他如此無情的人,怎麼會善良呢?
「小妹妹,你才多大,哪分得清什麼是善?什麼是惡?」胸膛裡傳來劇烈的心跳聲,他眼眶發酸,居然想要抱著她大哭。
他用力咬緊牙根,依然控制不住身體發抖,酸甜苦辣,各樣滋味如潮水般流淌過他心頭。
洪虹抿抿唇,對他露出一抹虛弱中帶著蒼白的笑。「我雖然才十八歲,沒有經歷過人生的大起大落,可起碼我曉得一件事,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的,很多事情要靠心去感覺,而我的心告訴我,你是個好人。」
「你很幼稚。」他的臉色很冰冷,但聲音在顫抖。
「無所謂,成熟、幼稚,那些東西對我沒有意義。」她放開他,感受著醫院外刺骨的寒風,冷,真的好冷,超級冷氣團不是開玩笑的,確實有凍死人的威力。
「你知道一個隨時可能死亡的人要怎麼生存下去嗎?不要想以後,不要想未來,仔細地觀察、享受眼前的事物就好,唯有如此,才能不喪失希望地活下去。」太冷了,她覺得眼皮好重,感覺身體變得越來越輕盈,幾乎要飄上天去。
「喬先生,你為什麼要想那麼多麻煩事?喜歡就說喜歡,討厭就直接說討厭;瞧,這樣的生活不就簡單多了?」她張開雙手,做出一個像要飛上天的姿勢,身體卻搖搖晃晃的。「放縱一下、輕鬆一下,不好嗎?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會窒息的。 」
「小孩子的世界果然簡單。」他撇撇嘴,想定,但雙腳卻被她青白的臉色定住了,看著她,他感到很不安。
「簡單一點,才能幸福。」 她閉上眼,身體好像被冷風掏空了,漸漸失去了站立的力氣,「你也年輕過,難道沒享受到那種年少輕狂的滋味?」
「很抱歉,我從小就是個滿口謊話的小孩。」從他有記憶開始,他的家裡就炮火不斷,沒有一天他的父母是不爭吵的;小時候,他以為是自己不乖所以父母才吵架,他拚命地裝乖,每次考試都拿第一名,但不管他多麼優秀,他的家裡還是不曾平靜過。
等他漸漸長大,才發現父母爭吵的原因不是他;那對夫妻的結合根本是個錯誤,一場利益婚姻,將兩個彼此憎惡的人綁在一起,造就了一連串的麻煩。
當他的父母吵到最高點時,他裝得越發乖巧了;可這時已不是想父母和好,他是怕被拋棄,以為如果自己乖一點,爸爸媽媽便會注意到他,哪怕有一天他們真正離了婚,他也不會被丟下來。
可是他的一切努力都成白費,他父母離婚時最大的爭執點就是他;他們都不願意照顧他,拚命指責對方為何不接納他。
他應該慶幸自己是男生;一個無後嗣、可能要十八竿子才能打著一點關係的遠房表叔,為了香火傳承收養了他。否則在父母都拒絕要他,而他又才畢業、沒有謀生能力的時候,他該去哪裡?孤兒院都不收這麼大的孩子。
總算,表叔死了,母親也在不久後去世,父親更於六年前駕鶴西歸,他自由了,不必再戴著面具做人,他可以盡情的想要破壞什麼就去破壞,再沒有東西可以束縛他。
「小妹妹,你知道嗎?其實我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心願,我希望所有人都去死,全死光了最好。」他惡狠狠地說。
可惜他面前沒有鏡子,否則他會看到一張泫然欲泣,像是被拋棄的可憐小狗的臉龐;那水光淋漓的眼裡儘是對親情的渴望。
洪虹聽見了他心裡的話,感受到一股濃濃的悲傷和戀慕。
她泛出青紫的唇微彎出一抹平和的笑弧。「或許……你的願望就要實現嘍……」她無力地喘著,意識真的快消失了。「也許我就要死了,很快,一分鐘、兩分鐘或者五分鐘,我的心臟便要停止跳動,到時候你可以真正看到一個人由生存到死亡……完整的過程,很少人可以就近看到這種事,而你幸運地碰上了,你會開心吧?」她的話聲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喬紹均不安的預感實現了,他就知道有什麼不好的事情正在發生,但他已經慣了與衰神為伍,認定了只要有他在,麻煩永遠只會找上他,不會尋上別人。
他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反正他早活膩了。可為什麼這一次衰神改變目標,卻纏上了這個小妹妹?她才十八歲,如花般的年齡,不該如此年輕就凋零啊!
「你怎麼了?喂……」就在她倒地的前一刻,他及時抱住了她。「醒一醒,小妹妹。」
他拍拍她的臉頰,卻被上頭冰冷的溫度嚇一大眺,怎麼會那麼涼?
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好像也停止跳動了,她昏過去前說了什麼?問他看到她死掉會不會開心?
不!他不開心,她還這麼小,生命中有太多事她沒有經歷過,就這樣死了,多遺憾?
「醫生、醫生……」他抱著她衝入急診室,完全忘記自己不久前才說過,希望所有人都死光光。
他在乎懷裡這個女孩,那小小的生命的花朵,他用力地摟緊,不想她就此消失。
為什麼生命如此脆弱?為什麼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卻陷入危機?為什麼……
他有無數的疑惑,漲得腦袋幾乎爆掉。
第三章
喬紹均站在洪虹的病房門口。自四天前她忽然昏倒,住進加護病房後,他就每天來探望她,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耗在醫院中,東躲西藏地就為了對她說上一句「對不起」,卻始終沒有勇氣真正去做。
今兒個一早,他又到加護病房外偷看,卻沒望見那熟悉的身影,問了護士才知道她病情好轉,已經轉到普通病房了。
他鬆下一口氣的同時,又想著該怎麼樣才能偷見她一面?那句抱歉是絕不能少的,畢竟若非他,她也不會心臟病發。那天送她進急診室之後,他被醫生狠狠罵了一頓,先天性心臟病患者不能突然由溫暖的環境轉到寒冷的地方,否則極有可能造成心臟麻痺。
但他真的不知道她有這麼嚴重的病,生命恰如朝露,隨時都可能發生意外……
他也被嚇到了,想不到真正面臨生死關頭,他受到的心靈震撼是那麼大。
原來他一直是嘴硬心軟的。唉,活了一大把年紀,最終卻因為一個小妹妹才體會到這一點,想想都丟人。
徘徊復徘徊,他猶疑著該用什麼藉口去見她。
「咦?」一個小小的驚呼突然自門邊傳出。
喬紹均低下頭,瞧見那張熟悉的青白小臉。「小妹妹……」
「我已經成年了,別一天到晚小妹妹、小妹妹地亂叫。」洪虹天生娃娃臉,身體又因常年病痛發育不良,心裡夠自卑了;每每聽見人家說她小,便想揍人。
「呃……那……小虹?」
「可以。」雖然也有一個「小」字,但起碼比小妹妹好聽,她接受。「你站在我病房門口幹什麼?」
「我……」他是來say sorry的,但是看到她坐在輪椅上,偷偷摸摸地不知要去哪裡,那句「對不起」就吞進肚了。 「你才剛從加護病房出來,不好好休息,要去哪裡?」他的目光從敞開的門望進小小的單人房裡,空蕩蕩的,沒有第二個人。「沒人看著你嗎?」
誰能看住她?前一任看護因為沒照顧好她,被她母親炒魷魚了,下一個過午才會到;所以這個上午是她難得的放風時間。
「你也知道我剛出加護病房,悶了三天,快煩死了,現在當然是要四處去繞一繞,透口氣嘍!」
「你身體還虛著,就要四處跑,再病發怎麼辦?」他太佩服她的體力了,一般人像她這樣,倒床休息都來不及了,哪遺有力氣找樂子?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搖了搖。「你錯了,正因為我又發病了,說不定下回眼一閉便再也睜不開,所以才更要趁清醒的時候多看看這美麗的世界。」她當然虛弱,沒見她現在連站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坐輪椅嗎?
只是越發病、越虛弱,越靠近死亡一步,她對這個世界的留戀就越深,就想趁著還有一口氣在,多看一眼這繁雜的紅塵俗世。
「你想玩,大可以等身體養好再玩,你現在……」她一定沒照鏡子,不知道自己現在臉色有多難看,他瞧得都心疼。
「你認為我的身體有養好的一天嗎?」
「換心就可以。」這四天他在醫院也沒白混,可是把她的情況打聽得一清二楚。
「換心不是割盲腸耶,你以為說換就能換啊?」而且就算讓她換成了,也不保證不排斥啊!讓她說,那簡直比登天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