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老人家擔心,沒敢多說什麼就收線了。上次小男孩來家裡吃飯的時候,的確有跟她聊到學校的事:他說以後會念附近的國中,好奇問她就讀的高中在哪裡,她指著窗外告訴他在很近的地方。
他是搭公車來的,學校離站牌不遠,他是直接去學校找她了嗎?
但也不會花這麼久的時間啊!她沒有辦法確定,又等了一個多小時,看著外頭西落的夕陽,逐漸有一點不安起來。
應該堅持去接他的。小男孩跟她說外婆家並沒有很遠,坐一班公車就可以到她家,還說他常常自己一個人搭公車,所以沒關係,不用麻煩她接送,她那時只覺得小男孩表現得好懂事,所以順了他;要是那時堅持去帶他就好了。
她手中握著話機,滿心後悔與內疚。父親在別處出差工作,小男孩的媽媽依舊沒有接電話,只不過失聯幾個小時,警察也不會理她,不知該找誰求援。她忐忑心慌,最後她拜託隔壁鄰居幫忙注意,若有小孩來按她家門鈴就通知她,之後就拿著手機和鑰匙衝了出去。
一邊沿著河堤奔跑著,她一邊按下輸人手機後沒打過的那個號碼。
「喂?」
通話那方傳來白恩露接起的聲音,梁知夏道:
「老、老師!」
「……是你。」他有點遲疑,但還是認出來了。「什麼事?」他問。
「老師,我、我……」她也不曉得為什麼要打給他,只是、只是因為她很害怕,所以想跟他說話。
「什麼?」他疑問道。
「我……啊!」她一路奔至學校,遠遠地就看到白恩露人坐在腳踏車上,正在學校後門的路口等紅燈,於是她想也沒想,喊道:「老師!」
「嗄?」他一臉訝異,轉頭看到她,又望向手中的手機。
原來老師還在學校沒走。梁知夏停在他面前,拚命地喘著氣,一手不自覺地拉住他的袖子。
「老師。」她喚,連自己都沒發現聲音充滿依賴。
「怎麼了?」他瞅著她。
「我……」她深呼吸幾次,總算可以好好說話。「我……在找一個小朋友,他可能到學校來找我。」發現自己拉著他的袖子,她臉一紅,悄悄放開手。
「是嗎?」他回頭看了校園內一眼。「我沒見到什麼小孩子……小朋友多小?先去問一下警衛。」他提醒道。
「嗯。」她點頭,總算沒那麼慌張無措了。
邊跟上他,邊告訴他小男孩是小學四年級,還大致形容了一下外貌以及事情經過;兩人走到前門的警衛室,不巧警衛已經準時五點下班,天也暗了,連操場上打球的學生都已經回家,學校裡其實已經沒什麼人了。
「傷腦筋……」白恩露一手拉著背包的帶子。「……你確定那個小朋友有來?」
「我……」不確定。梁知夏低下頭,但是,她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找。
「我明白了。」他只說一句。「不要那種表情,我會幫你找。」
「咦?」什麼表情?她抬起眼。
「不然,你打電話給我做什麼?」他睇著她問。
她……不知道。梁知夏只能望住他。
他似乎被看得有點不好意思,稍微移開目光,將腳踏車暫停在門口。
「別發呆了,你去那邊找。」他指著某方。
「好。」她應道,然後看著他往反方向跑開去。
她也沒有停留,轉過身去找人。
雖然她根本沒辦法確定,也許只是太緊張而已,但老師還是願意幫她;胸口泛起一股溫暖:心情卻還是沉重的。她不認為小男孩是那種會玩到忘記時間的孩子,希望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找了第一和第二教學大樓,都沒有收穫;她又繞到建築物後面,平常白天就只有想要抽煙的學生會躲來的偏僻地方,在天色變暗後更是有一股陰森的氣氛。
她想起之前自己晚上爬到教學大樓頂樓,那時與其說不害怕,不如說她是什麼都不在乎。
後來,又遇到那些神奇的事情,她相信有另一個世界。若是以前,她一定會怕,但是現在,她沒有一點畏懼的感覺。
大樓後方是一團低矮的樹叢,她正想跨進去,就聽到上方傳來呼喊的聲音——
「大姊姊!」
「咦?」她一愣,很快地抬起頭,一看,大吃一驚。
只見小男孩貼站在四樓的水泥牆外邊,立足處只有幾十公分的狹窄地方,一不小心就會掉下來,十分驚險。
她錯愕喊道:
「你不要動!等我!」
在樓梯間狂跑著,她掏出手機按下白恩露的號碼,只緊急說了地方。飛奔到樓上,她停在最後一間教室前,門是關住的,她轉動門把,卻壞掉卡住不會動,用力往內推了兩次,還是不行,於是她退後助跑,使勁用肩膀去撞,「砰」的一聲,總算把門頂開。
她衝到窗戶旁邊,立刻抓住窗框往外看,小男孩就站在外牆邊緣處,正好在兩間教室的中央。
「大、大姊姊,對不起。我被關起來了,因為一直打不開門,又沒人聽到我的聲音,天都要黑了,所以、所以,我才想從外面爬到隔壁……」
小男孩白著一張臉,明明很害怕,連嘴唇都在發抖了,卻又極度勉強自己,表現出沒事的模樣。
梁知夏也告訴自己要鎮定,朝他站的地方,將手伸長到極限,她安撫道:
「沒關係,把手給我。」
小男孩很努力地把小手伸給她,指尖彼此碰觸到的那刻,兩人同時都鬆了—口氣;也因為這一剎那的放鬆,小男孩腳微軟,身體就那樣失去平衡。
好像慢動作的鏡頭一樣。
梁知夏看見小男孩腳步不穩就要跌下去,她想要抓住他,卻只摸到他的手指。
一瞬間,她眼前出現的是自己和媽媽當時車禍的景象。
那個時候,她也摸到媽媽的手了。
「不行!」
梁知夏大喊一聲,手臂一撐,整個身體已經離開窗戶。
她想到的並不是自己將會如何那種事情,而是如果她眼睜睜看著小男孩摔下去,她一定會極度自責和懊悔。
就像她親眼目睹媽媽在她面前被撞一樣。
她不是奮不顧身,她沒有那麼偉大,她只是、只是不能也絕對不要再看到那種事情而已。
墜落只是一眨眼間的事,她只能緊緊握住小男孩的手,甚至連想要護住他都辦不到。
從四樓掉下去,一定會很痛吧。她閉上雙眸想著。
然而,她卻重重地摔進一副溫暖的胸膛之中。
「什——」
梁知夏張開眼睛,發現自己騰空停在二樓的高度,和小男孩一起,被一雙手臂牢牢護抱著。
她抬起視線,看見白恩露的臉。他滿頭大汗,一臉緊張。
是他。又有些不一樣了,他的瞳眸變成金色的,背上甚至有一雙雪白的翅膀。
他們,就這樣飛在半空中。
她思緒一片空白,不覺開口道:
「老師……」
「小心!」
他才將她的頭按在肩膀上護住,梁知夏就感覺他們筆直住下墜,之後便狠狠跌進下面的樹叢之中。
白恩露緊緊抱住了她,當了墊背,所以她並沒有摔傷;同樣在他懷裡的小男孩也被保護得好好的,只是似乎在墜樓之時就已嚇昏。面頰貼著白恩露的胸膛,聽到他的心跳聲,她飛快回過神,撐起手臂,坐在他身上瞠著大眼。
「噢……」
白恩露痛得呻吟,他的眼睛回復成黑色的了,背後的那一雙翅膀已消失無蹤,卻有數不清的白色羽毛飛散開來。
梁知夏不禁抬起頭來,伸手去觸摸著。
「這是……」
彷彿摔落的玻璃成為碎片濺起,消失的翅膀化為無數羽毛飛揚在她身旁;天已全黑,在月光下,那羽毛無比柔軟而美麗,潔白得不可思議。
一聲細小的鈴鐺聲響起,讓她愣住。接著就像是連鎖反應,在她周圍四處飄散的羽毛,一根接著一根化成細粉消失,鈴鈴的聲音不絕於耳。
她在那些羽毛之中,清楚地看見了—個人形黑影。
「咦……媽……媽?」梁知夏愣愣地對黑影喚出口,然後,在一瞬間不可置信地張大眼睛,用力喊道:「媽媽!」
那是媽媽。
鈴鐺聲響個不停,梁知夏雙手緊握成拳,那些從母親過世之後,所有強自忍住的情緒和感情全在此時此刻潰堤了,淚水在瞬間泉湧出來,她昂首朝著黑影道:
「媽媽,對不起!我、我那天不是故意要跟你吵架的!我的態度很不好,說了讓你生氣的話,一直想跟你道歉……」鈴鐺聲由強變弱,她萬分慌亂,不知道黑影什麼時候會消失,幾乎是拚了命的、不停地說著:「我學會煮飯了……衣服也不會洗壞了,現在家事我都會做了,也已經跟爸爸和好了……很多書沒念,要開始用功,但我、會加油……會加油……會……媽媽,對不起,對不起……我……」
她眼淚盈眶,泣不成聲,哽咽得幾乎沒辦法再說下去。
鈴鐺聲漸漸變小,黑色影子也開始轉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