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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決明

  歐陽妅意以膝頂開門板,進入客房,古初歲正坐在那張流當的古董龍椅上,閱讀疊在地板,同為流當的古書籍,見她來,他合書,上前為她接手托盤,歐陽妅意由著他去做。

  「你今天又忘了塗藥?」她瞄見桌上那瓶沒開封的藥膏,斜眼瞟他,明明昨天才提醒過他的。

  「我的傷已經痊癒。」

  她已經聽慣他特殊的嗓音,開始很輕易能分辨他說些什麼,不會再覺得吃力,或是得要他重複好幾遍才能每個字都聽懂。

  又是這句。

  痊癒痊癒痊癒……她真懷疑他懂不懂這兩個字是啥意思!並不是匕首抽出胸口後,就叫做痊癒了,好嗎?!

  「大夫煎的藥湯你不喝,開的藥膏你不擦,只堅持已經痊癒,你是有自我療傷的神力是不是?」她壓根不信他的說詞,當他是怕藥苦、怕麻煩,才會如此推托。

  歐陽妅意撕開藥瓶的紅紙封,開蓋,裡頭滿滿淺草色膏藥,味道涼得有些嗆鼻,她皺皺臉蛋,挖出滿滿一坨:「我幫你塗,快點把衣襟解開。」

  送飯送菜送茶水這樣的奴僕事都做了,不差多做一件上藥小事,反正嚴盡歡命令她要好好照顧他,她再不甘不願,也會乖乖去做。

  「真的不用。」見她逼近,他面露困窘,彷彿靠過來的,是個準備粗暴行兇的山寨土匪,而他是緊揪襟口喊著「不要過來」的良家婦女。

  「婆娘什麼呀你?!」

  「男女授受不親。」千古以來最好用的借口。

  「你跟謙哥他們一樣當我是男的就好。」她擺手,要他拋掉腐敗的老古板想法。

  沒有男人會像她這般嬌艷欲滴、這般精緻俏美,他做不到。

  「我自己來。請讓我自己來,好嗎?」古初歲企圖使自己的聲音聽來誠懇。

  「你自己來若有用,這罐藥老早就塗完了。」她早已數不出來自己說過多少次「記得塗藥」,他卻當成耳邊風,她現在懶得動口,直接動手。

  「我可以在你面前塗,讓你盯著。我自己來。」他很堅持,側身避開她。

  「啐,拿去啦。」她把滿手藥膏抹回瓶口,如他所願地將藥罐塞給他,頗為惋惜無緣摸摸他胸前刀傷,她很想看看它傷得位置、傷得程度,傷得為何害大夫搖頭連連,又為何傷得讓古初歲沒花幾天工夫就能優閒下床走動。

  古初歲背過身去,沙唰的解衣聲,緩慢的抹藥動作,一切都是轉身進行,她除了看見他背後那頭黑色長髮和削瘦雙肩外,任何美景也瞧不著。

  她在等待的過程中,替自己添滿一大碗白飯,順手幫他舀湯。

  不是她別具私心,只顧自己肚皮飽,她吃飯他喝湯,而是送來好幾日飯菜,應他央求地陪他用膳,讓她發現他的習慣,她知道他總是先喝湯才進食,從他偏瘦體形看來,食量算大,慢食卻吃下許多,不特別愛吃肉——這倒很稀罕,她認識的男人都是食葷勝於茹素,每回餐桌上來盤白斬雞,大家爭先恐後地搶雞腿吃,常常是最快清空的一道菜。

  他喜歡蔬菜湯更勝人參雞湯,他喜歡清蒸更勝紅燒,他喜歡豆腐,喜歡蔥末,喜歡粥,還有,他喜歡胡蘿蔔——那是她最討厭的一種食物,所以他願意將整盤胡蘿蔔塊全挑乾淨,方便她大口大口吃掉和胡蘿蔔混著一塊兒燉煮的嫩肉。這也是她同意和他一起吃飯的主因之一,她不吃的,他吃;他不吃的,卻是她的最愛。

  有幾回她在前頭櫃檯忙不過來,便請托小紗幫忙送飯菜來餵養他,事後,聽小紗提及,從她端膳進去、布菜、喚他用膳,到她離開房間,他不發一語,活像個啞巴,不理睬人,問他什麼都不應。

  後來她才發現,除了謙哥之外,她是唯二聽過他開口說話的人,也許是因為自覺嗓子粗咧難聽,常受人側目,於是,他變得不愛說話。不過,他面對她時滿健談的呀,一頓飯吃下來,兩人東聊西聊,不曾冷場尷尬,沒有找不到話說的窘況。

  「我塗好了。」這句話彷彿一個娃兒乖乖聽娘的話,將一大碗飯吃光光之後的討賞調調。

  「快坐下來吃飯。」她賞他熱湯一碗。再多就沒有囉。

  「今天當鋪不忙嗎?」之前有幾次她都是送飯來就匆匆離開,或是胡亂扒兩口飯了事便又趕回櫃檯坐鎮,能悠悠哉哉坐下來細嚼慢咽,代表著忙碌的俏夥計今日無事可做。

  「還好啦,小紗她們頂得住。」她又開始挑起胡蘿蔔,把它們撥到邊邊角角。就算討厭它,但他喜歡,她就無權要廚子不用胡蘿蔔料理,可是——幹嘛把它們切這麼細呀?很難挑耶!

  「那你今天可以留久一點。」他唇畔浮現喜悅的淡笑。

  「留久一點幹嘛?」她辛苦撥清右半邊領地,只剩肉,靠近他座位的左邊餐盤則是一片紅紅蘿蔔海,終於可以愉快吃肉。

  「陪我。」

  筷子夾肉,銜在她微張的嘴裡,他理所當然的回答,教她吃驚。

  陪我。

  粗啞的嗓,怎麼這兩字從他口中說出,會那麼讓人酥麻哆嗦?

  「我們沒這麼熟吧?」她只是奉命送飯來餵他,再順便一起坐下來清空盤中飧,吃完收拾收拾碗筷,閃人,交情著實沒多好。

  「我們,算熟了吧。」他的驚訝,來自於她的疑問。

  「你所謂熟的定義,是指知道彼此名字嗎?」若是,那她和他算熟沒錯。

  「當然不只。除了你的姓名,我知道更多關於你的事。」

  「哦?」她邊咀嚼嫩肉,邊願聞其詳:「例如說?」

  「你是嚴家當鋪的流當品,尚在襁褓中便被帶進這兒。」

  她擺擺手:「這件事,全南城都知道,不是啥新鮮事。」她和當鋪其他流當品的故事,至今仍會在各大茶鋪酒館裡讓人當閒話軼聞,加油添醋渲染。

  古初歲尚未說完,淺淺而笑,以他平時自厭的嗓,緩慢續道,不愛開口的他,在她面前,不會得到她的不耐和排異,他的聲音再難聽,字句再沙啞不清,她都會聽著,從第一個字,聽到最後一個。

  「你與其他幾位流當品公子不同。以我見過的公孫鑒師為例,他笑臉迎人,風雅儒致,看似從容自若,在其眼底卻蘊含著灰暗,應該是他兒時經歷了某些遺憾。表面上,他藏得極好,輕易粉飾,然而氣息是騙不了人的。你不一樣,你很快樂。」

  歐陽妅意柳眉輕揚,頗意外他的好觀察力。

  「你的眼裡,沒有一絲絲陰霾,你自己有發現嗎?你提及『咱家當鋪』時,會不自覺彎下眼角,瞇瞇笑著,提及鋪裡之人、公孫鑒師、以及我未曾謀面的秦關、尉遲義,甚至是小當家嚴盡歡,你同樣會因為溢滿笑意而彎眸,你喜歡這裡,發自內心的喜歡,就算嘴裡埋怨被小當家嚴盡歡驅使奴役,就算氣惱遇上怪客,你仍舊讓人嗅著一股在這裡非常開心的氣息。」他打從心裡羨慕起那些會令她本能含笑的人事物,心中有股強烈的渴望和騷動,希望自己也能成為其中之一。

  他慢又仔細地剖析她,語氣篤定,半點遲滯也沒有,彷彿深諳她的思想、好惡。

  而他,說中了一切,她確實如他所言,發自內心地喜歡嚴家當鋪,這兒是打她有記憶以來就認定的「家」,當鋪裡的人,對她來說等同於親人,彼此雖然姓氏不同,那又怎樣?同姓氏的人就真的比較親、感情比較濃烈嗎?她可不認為。

  她不像公孫謙,是被雙親牽著手,帶進當鋪典當銀兩。公孫謙擁有過「爹」、「娘」和「家」的記憶,即便當時年紀小,漸漸模糊的過往回憶仍會刻在心版上,成為一道傷痕,無法癒合。比起曾經擁有又失去的公孫謙,她幸運太多,不知父母是誰,不明白為何被遺棄,開始牙牙學語時,便已經在嚴家當鋪裡蹣跚爬著玩著,她將當鋪嚴老爺當成親爹,他待她好,並不輸給親生女兒嚴盡歡,她唯一遺憾的是,自己必須叫「歐陽妅意」,而不是「嚴妅意」,因為當初來典當她的當單上所簽下名字的陌生人,就姓歐陽。據說,那是她爹的名,但她只覺得它是幾個無意義的白紙黑字,連記都懶得去記。

  「你是面相師嗎?」歐陽妅意打趣問。光瞧人幾眼,就把人的祖宗八代、前世來生都看透透。

  「我不是。」他啜口清湯,順便潤喉。他並不習慣說太多話,也不會有人願意聽這般粗啞聲音說話,她是頭一個,讓他一開口便超過十句話的人,也是頭一個,專注聽著的人。

  「你也不像呀。」他比較像……慘遭地方土豪紳覬覦的落難美書生,哈哈。「不過你細微末節觀察得挺詳盡,應該說你是細心呢,還是無聊?」養傷之人是鎮日閒閒沒錯啦,除了臥床數蚊子外,沒啥其他事能做,他才會如此空閒地仔細觀察週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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