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味道?!」黑衣男人之中,有人察覺一股好濃的怪味,蓋過他們撒下的迷魂香,那股味兒,像碾磨過的青草,刺鼻的生味與澀味,飄散於空氣之中,吸入肺葉中,肺葉劇烈疼痛起來,宛如正有成千上萬的蜂兒在叮、在咬,一瞬間,蜂針般的痛,擴張成毒蛇毒牙鑽進膚脈的深刻痛楚,下一口喘息,蛇吻的痛,變化成猛獸以獠牙狠狠撕裂皮肉筋骨的難忍劇痛,先是肺葉,再來是胃部,一眨眼,又輪到腦部——
事先吞下的迷魂香解藥,完全不敵怪味侵襲,黑衣男人一個一個痛得在地上打滾,扛著歐陽妅意的那一位匪人顧不得她還掛在他肩上,他跟艙跌坐,哀號淒厲。
歐陽妅意軟軟癱躺在地,她仰望古初歲的角度更加清晰明白,絲線,從斷臂之處冒出來,好多好多,像幾百隻蠶兒吐絲,源源不絕,幾縷透澄絲線染上鮮血而變得明顯,教迷迷糊糊的她也能看仔細它的走向,絲線深處,彷彿還有什麼東西,正在動著,閃著金色的輝芒,動著……
絲線纏住了斷臂,咻地一扯,斷臂接回古初歲肘間,絲線在斷裂處縝密迅速穿梭來回,奇異的光景,成為歐陽妅意昏迷前最後看見的景況——
藥人,以百藥千毒喂之,自幼年起始,倖存者稀,多不堪藥毒雜混之苦,死於七孔流血、腑臟盡蝕,或溶為屍水,十萬人中僅存活一人,藥人之血、膚、肉、發、甲、唾、淚、精,皆具藥毒,喜為藥、怒為毒、樂為藥、哀為毒,其藥能解普世眾毒;其毒至極,堪稱天下第一毒,然,前述皆為傳言,試問,一人體內蘊含百藥千毒,豈不矛盾?又何以餵食藥毒而無礙己身?
藥人之說,不過訛傳,為杜撰誇大之屬……
她腦子裡,渾渾噩噩浮現她聽聞古初歲自述為藥人後,她好奇翻閱了醫書所讀過的字字句句,反覆湧現,充塞在越來越昏沉的意識之中。
書上說,藥人全身皆藥毒。
書上說,藥人可憑借自身喜怒哀樂決定釋藥或釋毒。
書上說,藥人存活不易。
書上說,藥人身上之毒,堪稱天下第一。
書上說……書上說……
書上沒說的是——
藥人,手臂被剁成兩截之後,仍能自己將它縫合回去。
藥人……
太多書中文字混沌凌亂,它述說著關於藥人的事跡,她抓不著頭緒,哪一項是真哪一項是假,她想認真細思,意識卻不敵迷魂香之毒,她頸子一軟,陷入昏厥。
古初歲扶起她,輕扣她小巧圓潤的下顎,以唇抵在她唇心,牙關一咬,舌尖冒出的鮮血哺餵進她的嘴裡,解她受波及而吸入的劇毒。
確定她氣色恢復,他打橫抱她,跨過渾身抽搐不止的黑衣男人們,不理會他們即將到來的下場,緩緩步回她的閨房,途中遇見強忍迷魂香毒的公孫謙,他鬢間淨是一片汗漬,濡染墨色長髮,足見其耗費多大的力量在對抗昏厥,能撐至現在依然清醒著,公孫謙儒雅外貌下的渾厚內力不容小覦。他明白府裡被下了毒,憂心地想探視眾人的情況。
「公孫鑒師,撒下毒香的歹人已被制伏,當鋪毫無損失,迷魂香只會讓人昏睡兩日左右,並不會造成性命傷害,你再策動內力,毒香衝破穴脈會更難以收拾,別抵抗它,安心睡下吧。」古初歲與他擦身而過,留下淡淡啞啞的這一席話,而他的保證,令公孫謙的面容由緊繃而至放鬆,吁喘一口氣,任由滿園子濃烈的迷魂香味進入鼻腔,他依著柱,長軀滑下,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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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妅意醒過來了,雙眼睜開的第一件事是抱頭尖叫——
「手——手臂斷、斷掉了呀呀呀呀——」
她撕著喉,大聲嚷吼。
「妅意。」古初歲坐在床邊,伸手攬住她,要她冷靜下來。
她一瞧見是他,雖然身軀軟綿無力,她憑藉著突生之力,忙不迭挨撲過去,按向他的傷處,她記得那兒噴濺出好多好多好多的鮮血,像流泉一樣傾落個沒停,他會死,他會死掉!
「你的手被他們斬斷了——」驚慌的聲音梗住:「咦……」
昏迷前的混亂記憶,因為指腹碰觸之處的平整無傷而慢慢清晰。
手,斷掉了。
絲線。
成千上萬條的絲線。
縫回去了。
古初歲的右臂衣袖被削斷一大截,露出手肘以下的部分,血染紅斷袖邊緣,而手臂完好無缺,只剩下淡淡血色的一圈痕跡還在。
「藥人……可以自己黏回斷臂嗎?」她直視他,神情有些憨怔:「這也是……藥人的本領?」
之前他救秦關那回,她就見識過一次,只是當時心裡雖困惑,卻在乍聞他是藥人後,便理所當然以為迅速恢復碗大的傷口,對藥人是輕而易舉之事。然而這次是整隻手臂被斬斷吶——
書上沒說,藥人會縫回手臂。
書上沒說,藥人拿刀捅心之後的傷,一眨眼就會痊癒。
「那些絲線是什麼?」她又問。
古初歲靜默凝望她。
他沒打算瞞她,他知道,即使向她坦白所有,她仍會接納他,美好如她,待他寬容,從不隱藏對他的關懷和憐愛,她聽見他是藥人後,說出的第一句話是「好在有你」;聽見他以血為藥,讓嚴盡歡出售牟利時,不捨他傷害自己而放聲哭泣。
這樣的她,會接納他。
會的。
她會在聽完他的解釋之後,像先前一樣,展開纖臂,擁抱他,跟他說:哦,原來如此呀……
「那是金絲蠱。」他放柔眉目,淺笑解答她的迷惑。
「金絲蠱?」她聽都沒聽過。
「我身體裡,養著一條金絲蠱,它是一種忠於宿主的蠱蟲,若宿主軀體受到傷害,它便會潛往傷處,吐出絲線,為宿主縫合傷處。」它住在他的心房間,睡眠佔去它大部分時間,所以他才會在踏進嚴家當鋪時,典當他的心,因為他全身上下,最珍貴的,就是金絲蠱。
歐陽妅意眸子極緩地瞠圓,他不意外她的反應,尋常人聽見稀奇古怪之事,難免會吃驚地瞪大眼。
「像你曾見過的割腕刀傷、我胸口上的匕傷、被歹人剁斷手臂的傷口,它皆能為我治癒,我之所以能嘗遍百藥千毒而不死,它便是最重要的一……」古初歲慢慢停下正述說的唇辦,他本準備告訴她金絲蠱的由來,以及它在他體內存在的原因,但他不得不閉起雙唇,因為她的表情,並不是一種逐漸解惑的恍然大悟,更不是越聽越趣味的好奇,反倒是……
嫌惡。
他在她的容顏上,看到了毫不掩藏的嫌惡。
她細眉深皺,嘴角塌垮。
「你的意思是,你身體裡,養了一條蟲?」歐陽妅意聲音有些顫抖,尾聲最末的那個字還直接消音。
軟軟的、蠕著的、肥大的……蟲?
恐怖的兒時記憶湧上心頭,她明顯抖兩下,忍住作嘔的衝動,咬唇:「……好噁心。」
心,抽緊,疼痛驀地炸開。
古初歲一時之間,抵抗不了。
被直言「噁心」的金絲蠱定是受到劇烈打擊,它在他心臟裡翻騰打滾,胡亂鑽鑿著他的血肉,帶來疼痛,絞著心、刺著骨,酸澀的蠱淚,教他心口泛起難以言喻的苦味。
痛!
它在說,從她面前逃開!
它在說,離她遠遠的!
它在說,快走!快走!
它在說,她覺得我噁心……
它在說,她嫌惡我。
他被它所影響,自慚形穢的卑微,驅使他僵硬地站起身,疼痛使他彎著腰,舉步維艱地走出她的視線,掩上雙耳,不去聽仍無法下床行走的歐陽妅意在他身後的呼喊。
它在說,別聽,別再聽!
它在說,不要再從她口中聽見更多傷它的話語……
它在說,她的嫌惡,讓我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他說,我竟然天真以為,自己是會被接納……
古初歲按住胸口,要藏在心裡的金絲蠱停止蠕扭,它讓他痛得快要不能呼吸,痛得四肢百骸都在發顫,痛得比飲下任何毒藥還要更加更加的疼痛……
他踉蹌逃著,五指深深抓緊心窩處的血肉,指甲陷入其中,然而這樣使勁的力道,仍敵不過方寸深處蠱狂的翻攪。
他在水廊中央屈膝跪下,大口吐納,肺葉也吸不進活命空氣,太痛了!太痛了!他逼出無數冷汗,每一顆凝在額際的汗水,都是劇毒,他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疼痛像是持續了一輩子一般漫長,他精疲力盡,躺在水廊青石板上,吃力喘息。
金絲蠱平息下來,心窩的痛,仍一下一下地抽搐:他也平息下來,毒汗不再冒出,他疲倦地瞇細眼,一雙滾著金邊的金綢長靴,緩緩步入他的視線範圍。
全當鋪,應該只有兩個人清醒,一個是他,一個是歐陽妅意……
來者,何人?
「啊,逃跑的小老鼠當真躲在這兒。」